第58章
第58章
待酒席散場, 宋之問失魂落魄回到住處,他早想走了,反正席上無人在意, 杵在那兒倒招人恥笑,可是府監銳利的目光盯着,叫他不敢任性。
蒙頭睡了幾日, 沒去府監處點卯,也沒人來問,同院住的人, 如沈佺期、閻朝隐等,知道他一番賣弄沒落着好,結伴侍宴都不來叫他, 聚會也不找他。
隔着小花園, 隔壁呼朋引伴的熱鬧,他這裏卻是孤月星輝,冷冷清清。桌子上堆着府監送來壓驚的玩意兒,金冠、玉佩,織錦綢緞, 還有一張蓋了吏部司簽章的字條兒,許他出京去兖州赴任,秩從五品, 就在都督手底。
宋之問惱羞成怒,一把全掃到地上,破口大罵。
“勾欄裏哄妓子的手段!打量誰不懂?!”
沒精打采混了些時,一日轉過念頭, 便出門閑逛。
這三陽宮占地甚廣,整個山頭包圓兒, 上上下下蓋了十幾處宮院,所以中樞傾巢而來也不見擁簇,不過今日聖人起興登高,一早趁着涼快就去了,留守各處的宮人憊懶,聽着蟬鳴熱鬧,有倚在樹蔭底下打盹兒的,有脫崗玩耍的。
宋之問信步走來,一路無人查問,可謂悠游自在,倒白看了許多風景,直到頸下起了薄汗,腹鳴如鼓,想起該祭五髒廟了,才發覺已經轉過半邊山,再往前走,又是那日當衆折戟的‘畫中游’。
才要折返,石榴樹底下一人走出來,見了他便取笑。
“延清?呵,聽說你戲法兒變得不錯啊?”
宋之問一怔,沒想到區區一個太子校書郎,連東宮還沒開張,就有幸随駕同來,他站定了笑笑拱手。
“我正說要尋個人說話,走,咱們下山逛逛,來了半個月,悶都悶壞了。”
張說道,“慢些,等我回去拿把傘。”
宋之問奇道,“咦,你黑成這樣,竟知道保養了不成?晚了吧?”
“非也非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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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說搖頭奚落他。
“哪是為我擎傘?我黑皮黑面,人憎鬼厭,除非重新投胎,才能得你這張雪白面孔,你就不同啦,青雲大道剛起頭兒,曬壞了可怎麽好?”
宋之問恨得直咬牙。
他倆同科進士,當日簪花游街,即興賦詩,百餘人中,誰比得上他宋之問文采風流,佳句如雨打落花連綿不絕?今日倒活成個笑話,誰都敢來踩一腳。
“——既然如此!”
宋之問寒聲發狠,一甩袖子與他割袍斷義。
“我不敢玷污你的令名,咱們只當不認得罷!”
張說一愣,忙拽住他胳膊,“你這人,對我撒什麽脾氣?”
“你少裝好人!”
正拉扯,旁邊一扇緊閉的院門從裏頭推開,十幾個青袍文士魚貫而出,各個都很興奮,紛紛道。
“誰去打聽個題目?府監定然知道底細。”
又有人道,“府監自家提攜起好幾個呢,有題目能漏給咱們?”
幾個人轟地大笑,彼此拍拍打打。
“你說宋之問?哈哈哈哈,當日就是他去查抄了魏王府,給他單獨亮相都不成,這回大家一塊兒上,能顯出他來?”
張說忙拽着宋之問避到杜鵑後頭,便聽那群年輕人勾肩搭背,七嘴八舌嘲諷宋之問,罵他寒門小姓,一口官話沒說明白,也敢與兩京親貴比肩?
張說愕然,低聲問,“你得罪了武家?這可不值得。”
宋之問咬牙不應,待他們走了,站起來面紅耳赤怒罵,“你少馬後炮!”
“延清啊,大丈夫做就做了,管人家怎麽說呢?”
擡頭燦然一笑,分明毫無譏諷之意,滿滿皆是鼓勵和欣賞。
“你的文章如良金美玉,無可挑剔,是我畢生所知第一。倘若世間取仕純粹以文章論處,你的地位,一定在府監、梁王,甚至相爺之上!”
宋之問愕然,這黑小子悶不吭聲,同他一般在神都打轉數年,毫無所得,怎麽心境還是如此開闊?性情還是如此本真?他的文章好,遠遠勝過同科,甚至神都諸多出名的詩人,這點自信不用旁人加注,他便能确定。
其實叫他舉止失措的,哪是什麽文章好壞?
他惱怒的是這世間取仕根本不以文章,否則,他何須費盡心機讨好府監,換得在聖人面前粉墨登場的機會?
“方才領頭的崔湜,是博陵崔家子弟,爺爺做過中書侍郎,他卻不肯恩蔭,硬考中進士,就住在太平公主府上。後頭那個,比我小兩歲的閻朝隐,也有些名氣,還有崇文館的鄭愔、徐彥伯、沈佺期……”
宋之問酸溜溜的,沒好氣兒道,“既然你交游廣闊,還理我作甚?”
張說頓足發急。
“這兩日你不在禦前,沒聽說。聖人要重修文學大典,規模還勝過《禦覽》及《文思博要》,這兩卷書當年修撰,花了三年之久,這回推倒重來,不知又要耗費多少精神,我們都是為這件事來的。”
宋之問眉頭一跳,激動道,“當真要重修文學大典?”
張說鄭重點頭。
“這才是你該用力的地方,延清!宗室與主君皆是女子,偏你生的俊俏,難免有些想頭,可我再再勸你——”
他猶豫了一瞬,覺得這話太難聽,實在不便出口。
“……赳赳男兒談不上玷污,可名聲也要緊!”
宋之問一聽,登時跳的老高,說話都不利落了。
“你,張道濟!你竟敢如此無禮,你當我真是,真是自薦枕席之徒?!你這窮酸破落戶,竟敢看不起我?!當年要不是我接濟你,你挨得到開科?你早滾去王孝傑軍中掙口糧了!”
張說被人一盆狗血倒在頭上,并不生氣,只悠悠地感慨。
“就為那一飯之恩,我才與你說這些好話,府監盛年将過,我得罪你,萬一來年真是你得寵,我還過不過啦?”
宋之問氣得手抖,虧他還以為張說是個鐵尺般耿直的好人,原來肚腸裏也藏着許多歹毒的汁水!
這話裏話外,分明還是看他笑話!
張說回過頭,不疾不徐地打量他片刻,慢慢道。
“不是那企圖就好,你我走正途,幹到六七十歲,不說改天換日,至少整治出個朗朗乾坤,同朝互為诤友,下朝詩酒作家,教養出兒女來,也學陳思道他們做親家,多麽快活?走歪道兒就不一定啦,興許三四十歲便論罪判處。”
“你,你——”
宋之問勃然大怒,“你還詛咒我?”
張說瞧他氣糊塗了,往日多靈便的人,七竅玲珑心,偏今朝腦子不轉彎。
“罷了,你慢慢兒罵,罵夠了,再想想詩會做個什麽打扮罷。”
宋之問狐疑地盯着張說,張說也笑看他,還戲谑地挑了挑眉,可惜他的眉毛是黑上映黑,動換半天瞧不出形狀。
“我不敢跟你同場競技,祝你大放異彩,豔壓群芳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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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眼六月,江南道忽報汛情,大雨潑天蓋地,毀沒良田無數。
狄仁傑擔憂糧食畜産,令人快馬回京問魏元忠打算,又查問淮南道、劍南道有無汛情,再盯着地官下屬的倉部核算存糧,冬官下屬的屯田部計算開墾新田的規模并費用等事,忙忙叨叨,便沒顧上詩會。
女皇身邊卻沒人提起些些瑣事,府監等近臣環伺,說的盡是天公作美,夜裏大雨痛快,晨起陰涼舒爽,又講冰雕做何等花樣,宴席鋪排在哪處,夏日炎炎當簪何種鮮花……
一早宮人內侍簇擁着,繞過‘畫中游’,去到對面山澗,又叫‘水中仙’。
雖是對着同一處湖泊,這邊景致竟又是兩樣。
白日才看出這湖泊不在山腳,竟是懸在山腰,映着晴日碧藍瑩亮,直如整塊雕琢過的美玉。
蜿蜒的小徑夾在山巒與溪水間游走,有移步換景之妙,夾道許多棠棣,樹冠高大交錯,仿佛天然的風雨廊,能遮天蔽日,又有人高的石榴種在棠棣樹下,正是花期,連片榴花紅燦燦火焰一般。
貴女們不耐煩坐辇,也是行宮住慣了,只當在家,全脫了帷帽,三三兩兩牽手步行。
整支隊伍越長越散,有在合歡樹下撿那瑩瑩光粉的小扇子把玩的,有指野花嬉笑的,有抱怨帶刺的灌木扯了裙角,挂脫了鞋上珍珠的,有倒回去找帕子的,各個绾發高髻,小扇遮面,說不盡的閑情逸致。
扈從的千牛衛不叫靠近,分了幾股,在她們路線的上下山梁守衛,只挑了十幾人墜在末端,卻是叫苦連天,大半個時辰沒走出一裏路。
裘虎自那日往返傳信便脫了隊,兩邊将軍打過招呼,索性這一向就借在千牛衛使用,剛好和武延秀搭班。
他抹了把臉頰上熱汗,不解道,“京中多少好地方?神都膩了還有長安,怎的拿野地當寶?”
“你沒聽說罷?”
武延秀也熱,卻垂着眼不肯細看貴女面容。
“今日詩文大會,年輕出挑的士子全來了,待會兒,你瞧着,但凡有一個俊逸的,扇子墜兒啊,镯子啊,全得扔出來。”
“我說呢!打扮這麽漂亮,原是招親!這女人當皇帝,操心的事兒是不一樣哈?跟我媳婦兒一樣,張家姑娘大了該出門,王家小子不曉事兒。”
裘虎拍着樹幹哈哈大笑,又取笑他。
“你急什麽?高門大姓規矩多,滿二十加冠了才議親事,你才多大?”
兩人貪涼快,躲在黃楊樹底下。
樹蔭太濃,照得臉上陰沉沉的發黑,反正走不起來,裘虎摘了兜鍪護項,連細鱗铠也解了,回頭看武延秀還鐵人似的站着,額上汗出如漿,快熟了。
他一時捉狹,硬掰他的頭臉去迎日光,嫌鎖子甲礙眼,擡手就扒了。
下颌線才亮出來,不遠處有女聲訝聲。
“嘿,這兒居然……”
不信山溝裏有正經貨色,明明粗粝帶汗的一張臉,又是傷又是疤,給人感覺卻像帶妝,豔麗得勾人。
“你就坑我吧!”
武延秀惱羞成怒,搶過鎖子甲罩住面龐,背身向後,掀襦袍狠狠放了個屁,響聲驚天動地。
那貴女本已提裙過來,聞聲驚愕地站住了,不敢相信世上有人粗鄙至此,雖無異味,還是下意識扇着鼻子後退,邊退邊回頭阻吓同伴。
“別別別,別過來!”
裘虎大感愧疚,如今這年月,陰陽都颠倒過來了,女郎大不同于他年少那會子,各個膽子大的像老虎,看見個英俊的男人就自提名諱,唯恐不被惦記。
他不能明着驅趕,只得幫忙敲邊鼓。
“昨兒黃酒喝了三斤,吃的盡是葷腥,嗨,你這第三回 了哈!晚上尋些黃連才好,不然竄稀能竄死人。”
幾個女郎咦咦呀呀,轉瞬退個幹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