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章
第53章
“難怪枕園修的那樣好……”
瑟瑟終于找到話頭, 急切地舔了下唇,費力氣規勸他。
“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妃精心挑選,連一塊湖石, 也講究個擺放的方位,別的不說,我最喜歡正房那扇懸月窗, 十五擡頭瞧滿月,初五上弦月映在水裏,又剛好瞧那水漾漾的金鈎, 真真兒是巧。”
“四妹妹真是合該住在枕園的。”
武崇訓耳根發燙,她品得出枕園的妙處,便是走到了他心坎兒裏。
他自來不願在人前賣弄, 尤其當着瑟瑟, 更是刻意收斂風華,怕被她當做抖翎子的大公雞,可是說到山水園林之妙構造,便有些收不住嘴了。
“人家築園,講究屋室三之一、水五之一、竹九之一, 而島樹橋道間之。我阿娘自出機杼,将屋舍融于山水,仿佛野徑結廬, 枕園的比例,水占三分之一,屋舍僅九分之一,尤以曲廊為景致, 平行也有,折角也有, 弧形又有……”
瑟瑟吸了口氣,這一套一套的,說到幾更天去?
輕聲打斷他,“原來這裏頭有這麽多講究,難怪,我才住了幾個月,就舍不得搬走,何況是你?”
武崇訓奇異地挑了挑眉,受寵若驚。
從聖人登基,武三思封親王,想進梁王府的世家女便如韭菜般,一茬接一茬地冒出來,他是正經人,沒想過倚仗身份大肆挑選,把女郎拿捏在掌心衡量。
他仰賴命運在冥冥中指引,一頭撞見注定的姻緣,就像在集仙殿看見瑟瑟畫像的那一瞬間,便覺得從前見過,耳鬓厮磨過,吵鬧和好過,攜手走過三生,她舍不得他,又回來了。
為着兩家舊怨,她給了他不少臉色看,用詞尖刻,直刺得他心酸,可到底認下了這樁婚事……
姑娘家的顧慮沒法兒細說,只能兜圈子敲山震虎。
他指着前頭張峨眉的馬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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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十六不小了,你四叔家有個李隆基,比你還小一歲,我們叫他小三郎,十年前孝敬皇帝,就是你大伯,青年崩逝,沒留下子嗣,聖人做主過繼了他,算是長房承嗣之子。眉娘才來時,府監便想許給他,因懇求聖人放他出閣,可惜後頭未能成事。”
瑟瑟咦了聲,有點不信。
“比我還小,那不是比眉姐姐小四五歲?我阿娘說,相親事還是男大女小的好,夫君才懂得容讓。”
武崇訓悠悠一笑,他笑起來格外有種寬縱包容的味道,像是寬敞溫暖的大鬥篷,把瑟瑟攏在內裏,牢牢的包裹住。
“是啊,兩人年歲相差甚遠,可是府監與你四叔商議婚事,前後談了三四個月,武家兩府并宮裏多少人瞧着,議論着,有說小三郎性子倨傲,瞧不上府監後起之秀,定然要與裴、武、楊幾家議親,有說眉娘矜持端莊,與他合不來的,卻沒一個提他年紀小,相親事太早。”
“女大男小麽,等夫君成人就是了,可是男大女小又不同……”
瑟瑟嗯了聲,依依望他一眼,很忐忑的樣子。
兩人并肩順着山路慢行,武崇訓把她護持在道路外側,不叫她挨着一輛接一輛的馬車,更不與跟車的宮女內侍們相撞,不過嘈雜了一會子,這一截的車子就過完了,然後是押班的右武衛。
黑壓壓的府兵極懂規矩,全斂着眼神,他們的盔甲也和千牛衛不同,是漆黑的烏錘铠,轟隆隆、沉甸甸,容納在夜色裏。
瑟瑟微微偏過頭,眼梢瞥見武崇訓背着手,兩肩松松的挂着,肩頭繡的張開翅膀的白鶴,用金線勾勒的細羽,襯得人矜貴的來又清潔斯文。
他總以為她不懂,繞着那個話題轉來轉去,就是不肯直說。
其實她很明白夫妻敦倫是怎麽回事,因為李顯和韋氏的感情實在是好,韋氏厭煩那幾個妾,妖精樣變着方兒的邀寵,可是人到中年難免懶散些,生完瑟瑟又添了遷延的症候,心有餘而力不足,既然不疑心李顯,便不介意讓旁人替她做一做功課,事後打趣兒,說的李顯面孔通紅,并不避諱兒女。
照理說,一樁兩廂不得已的婚事,說開了也沒什麽,更犯不着為子嗣發愁,可是她對他總有點不耐煩,這一向命他改用烈性香料,蓋住他身上那一絲叫她煩躁的香甜,才能這樣在暮色裏長久的相對。
“表哥不用與我客套,雖是尚主,但武家到底不同于裴家、楊家……”
瑟瑟認真分析給他聽,想解除他的後顧之憂。
“其實在聖人眼裏也罷,在我爺娘看來也罷,表哥都不單單是依附于我的郡馬,更是并肩的敵體,所以我嫁表哥,同人家主母一般,是要主持中饋,更要體貼郎君的。表哥放心罷,我雖任性,大事上不糊塗,當做的,我會樣樣做到。”
武崇訓有些意外她會說出這番話來,倒和他的期許不謀而合。
他當然希望家裏男主外、女主內,職責分明,就像他阿娘在時,樣樣大事都是阿耶定奪。反觀韋氏與李顯,情分倒也深厚,生養了五個孩子還秤不離砣日日挽着手,可是照他想來,韋氏實在太辛苦了。
最好由他來護持瑟瑟——只要她允許。
他笑着望住前面山路轉彎處一株粗壯的老柳。
凡木上百歲,便可成精,人上百歲,就怕寥落無親。
他自幼受阿娘熏陶,很懂得節制欲望,順應天時,但瞧瑟瑟的吃穿用度,只圖喜歡過瘾,從不養生,如今年輕沒什麽,年紀大了就該吃力了,往後落在他手裏可得好好調養,才能陪他長命百歲。
“說起來容易,做起來卻難,可是不要緊,我也是頭回成親。有拿不準的,咱倆商量着來。其實我對你……”
他忽地有些不好意思。
遲疑片刻,還是決定照實話平鋪直敘。
“就是你要如何都可以,真的,你想做什麽事,想做什麽人,我都可以。”
說完,瑟瑟便愣住了,怔怔瞧着他。
武崇訓也不知道怎麽順嘴講出這樣纏綿的情話,可是話出了口,更點燃了他內心深處一股飛蛾撲火的熱情,非得把整個生命獻出去,才能得安枕。
下午卡住禦辇的窄徑就在前面不遠,就着他掌底紅光隐約可見。
楊家并張峨眉的車子全堵在那處,人一個個扶着侍女下來了,她們不像瑟瑟奔放,黑燈瞎火也戴着高高的帷帽,将就左右衛打出的那一點子燈火,各個垂紗過膝,飄飄墜墜,仿佛百鬼出巡。
“楊嘉本将軍的家眷,表哥認得麽?”瑟瑟停下步子,仰頭看着他。
武崇訓先點頭,又馬上搖頭說不熟。
“難怪表哥不上心,進出集仙殿的外命婦一抓一大把,家家有兒女,莺莺燕燕看花了眼也是有的。”
瑟瑟順理成章道,“可是我算了算,楊家與我,與表哥的關系都特別近。”
“是嗎?”
武崇訓中午便見她與楊家女兒打的火熱,并不意外,只當她已摩拳擦掌,預備要打入神都的貴女圈子了。
他溫聲道,“楊将軍是聖人的表外甥,我是聖人的表侄兒,硬要說親戚,倒确是親戚。其實韋武李楊四家聯絡有親,随便拎兩個人出來,都搭得上關系。”
“诶,就是這個話,我們兩家旗鼓相當,楊家和韋家麽,也沒差太多。”
瑟瑟是有備而來,聽他如此識相,便很高興,“納彩、問名兩樁事,宗正寺辦得隆重,通沒讓表哥費心,納吉麽……”
瑟瑟有點羞澀,側身道,“我阿娘說,公中的那一份很是可觀,表哥私底下還要再貼我一份。”
武崇訓眯眼看她領口的鳳蝶刺花兒,虛虛的不敢瞧實,只下擔保。
“全是你喜歡的。”
又說到納征,“冠帔花粉,出發前兩日才送來,我試試嫌花冠太重了,沒來得及說,請表哥另給我張羅一頂輕便的罷。”
武崇訓心裏暖洋洋的。
三月底宗正寺興師動衆,點了兩隊內侍,敲鑼打鼓送親迎禮上用的鳳冠到枕園,他在二門上聽說便坐立不安。人家娶媳婦,納彩、納征自家料理,愛送什麽送什麽,偏他是尚主,朝廷一手包辦,要不是瑟瑟就住在枕園,簡直一絲風兒沒吹上身,就把六禮過完了。
朝辭知道他心事,撺掇他去截獲了,拆開看看,好知道新娘子當日打扮成個什麽模樣,他不肯,怕傳出去唐突了她。
這感情好,她開口叫他另外預備。
瑟瑟白他一眼,“表哥怎麽不吭氣兒?嫌我麻煩麽。”
武崇訓一笑,故意逗她。
“你要冠帔也容易,就拿公服、花幞頭來換,也得像那張帕子精細,領緣上添一支紅豆,袖口上繡一支芍藥。”
說起舊事,瑟瑟吃吃笑起來,想來想去又撇清。
“今時不同往日了,我金尊玉貴,一根線也拈不得,再不做繡活兒,拿出手的通是丹桂做的,你也要麽?”
她巧笑嫣然,惹得武崇訓暈陶陶如在雲端,只說要,全都要。
瑟瑟話鋒一轉,單刀直入地問,“所以表哥預備拿哪日向我阿娘請期?”
武崇訓的臉刷地紅了。
瑟瑟清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,撩撥得他心尖兒一趟趟發顫。
姑娘家怎能迫不及待,追問他何時洞房?他腦中亂七八糟,稀裏嘩啦,放炮仗般連串的炸,簡直不知如何應對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