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
第52章
武延秀滿肚子的邪火, 惦記武崇訓出來了,朝辭多半跟着,那他的馬誰來照顧?有個三長兩短, 他上回給那混賬阿耶上香,當着羽林擠眉弄眼,不得不磕了兩個大響頭, 豈不是虧大發了?
摸着鼻子念叨。
“将軍明明叫午時三刻動身,你瞧她們全下來了,要吃茶, 還要進糕點,這耗到啥時候?到晚了又是你跟我背鍋。”
裘虎知道他嘴上一套,心裏定是琢磨別的, 嘿嘿笑道。
“軒轅關萬難翻越, 尤其聖人的大車太過寬敞,更過不去。我教你個乖,到時府監一張嘴,總是先使喚羽林,千牛衛索性走慢些, 墜在後頭才好,最好她們當中有誰中個暑……”
他指着圈在幔帳裏花紅柳綠的女郎,有兩個探頭探腦, 分明想出來轉轉。
“……吵吵架,耽擱行程,你瞧右衛硬擠到最前頭,定然吃虧。”
“這卻為何?”
武延秀奇道, “頭先建三陽宮,朝中便有人說軒轅關難過, 只有一條漢時古道,早已殘破不堪使用。所以二叔請旨,特特開了一條新道,聽人說足有十八個彎頭,鄉民起了诨名兒,就叫‘嵩山十八盤’,都說這路修的好,又寬又紮實,為何還過不去?”
裘虎聽了他這番不識人間疾苦的見解,只管搓着手笑。
武延秀生氣了,虎臉吓他。
“老三,你知道聖人的脾性,她要作甚麽,可容不得人說個不字!今日你不告訴我,我便去問二叔!”
“祖宗!我惹不起你。”
裘虎立時認慫,鄉村野話傳到梁王耳朵裏,可夠他吃一壺的。
他貼到武延秀跟前,因他太高,只得踮着腳往上夠了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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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興建三陽宮和修這條路的民夫,都是從嵩山附近三四個縣征召來的,來時十萬,活着回去的只有三萬餘人……”
“胡說什麽!”
武延秀眉頭一跳,擡腳就踹了裘虎一趔趄,連音量都提高了三分。
“嵩山距京不過百裏,亦是天子腳下,當真累死五六萬人,早被禦史參了!”
他平喘了兩口氣,緩緩道,“我也有些朋友,怎的一絲兒風都沒聽見?”
這還用說麽?
當官兒的和百姓活脫脫兩個世界,誰也不挨着誰。
裘虎揉着屁股,緩緩聲氣兒賠笑。
“不敢騙你,我那老丈祖上積德,鄉下有幾畝薄田,買了勞力服役,不然幾個舅子也得去,鄉裏夜不閉戶,丢把斧頭都要嚷,斷不能在這樣大事上撒謊。”
武延秀鐵甲底下的肌肉繃緊了,手握着水囊越捏越用力。
他本來是細長的身條子,肩窄腿長,柔韌勝過女郎,剛來千牛衛時十五歲,又小又白,被兄弟們狠狠戲弄,虧得他能打,野狼崽子樣敢下黑手,力氣不夠嘴咬,指甲抓撓,硬是淌血破肉掙來敬畏,這兩年細竹節拔條兒,使勁兒操練,肩膀打開,後背鼓起硬硬的肌肉,才有了幾分武将模樣。
其實他真不是幹武行的材料。
裘虎心道,主意太多,心思太活絡,怎能安心做把刀子?那些将軍、大将軍看他們這些散兵,就是幾百幾千把刀子,越悶頭劈砍越好。
“他們說,死人怨念重,走這條道老出怪事兒,好端端刮陣大風,就把人卷下來了。所以他們往常進出,還走漢朝老路。可是聖人來了能走老路麽?當然是走自家修的……”
武延秀已經平靜下來,淡聲搖頭。
“你辦不上貼身的差事不知道,宮裏有種腰輿,很小,一人坐着,兩人用腰力扛。聖人倘若敢坐,再險的山徑也能上去。”
後來果然如他所說,羽林順順當當爬上山腰,禦辇卻走不動,卡在一處窄徑不上不下,白耗了個把時辰。
眼看再不走,山上過夜就麻煩了,千牛衛幾百人跟在後頭,幹着急使不上勁兒,最後還是府監做主,點了幾個健兒,用腰輿把聖人扛上去,這一通耽誤,延宕到瑟瑟這裏,便是拖到太陽下山才發動。
天黑了,衆鳥歸林,呼嘯着從馬車上方掠過,可是聖駕已經進了三陽宮,後頭諸人便顧不得道路險阻,最後一骨碌無論如何也要走完。
李真真掀開車簾,啧聲道,“可見人家說的‘疑心生暗鬼’大有道理,白日聽鳥叫多好聽,這剛擦黑,風一吹,四面寒浸浸的,吱吱喳喳就怪瘆人的。”
瑟瑟笑罵,“呸!你才心裏有鬼呢!趕緊閉上眼,瞧鬼來敲你門。”
她悶了幾個時辰,人沒動彈,飯倒吃了兩頓,早困了,才睡下就被風吹得一凜,忙伸臂環抱住自己。
李真真卻遲遲未放下簾子,凝眸瞧着,忽地一笑。
“诶?他怎麽又來了?”
轉頭嗤笑瑟瑟。
“你說許了郡馬像多了個阿耶,竟是真的,他遠遠瞧見我打簾子,就使勁兒比劃,非叫我放下,生怕冷着你。”
瑟瑟聽了皺眉,她生性不喜被人約束,偏武崇訓是個夾纏不清的人。
顧慮司馬銀朱在,她不敢流露出煩惱之意,遂迂回地打聽。
“上回梁王妃拿兩家庚帖去廟裏合算,住持怎麽說呢?”
事情已經過了十幾天,武崇訓不提,她也不問,擱在別人身上,是害羞不好意思打聽婚期,可是擱在瑟瑟身上,任誰也知道,這是壓根兒還沒過腦子。
司馬銀朱見她終于想起來了,不滿她對武崇訓頤指氣使,便故意拿喬。
“奴婢是女家的,怎好問這個?不過王妃沒向太子妃說起,大概是不大好?照理說青龍寺的師傅修行就極高明了,連大慈恩寺也不如他,要還不行,恐怕得請渾天監察院的院正出馬。”
“這竟是能反悔的?”
瑟瑟一聽,那點瞌睡立刻就沒了,“和尚算出來不好,連聖旨都能駁回?”
司馬銀朱“喲”了聲,成心敲打她。
“道理今日說給你,聖人代行天命,天上的雲啊雨啊,地下的走獸人口,花卉畜産,樣樣歸她老人家管轄,區區幾個和尚窺伺天機,怎能與聖命抗衡?你放心,就算住持一時糊塗,算出大兇,來日醒過味來,也能另編出一篇大道理圓過去,你照舊還是要下降。”
瑟瑟讪讪站起來,再懶得作怪。
聽見外頭篤篤馬蹄聲,是武崇訓趁夜又來尋她,遂問丹桂要了面靶鏡,提在手裏照照頭臉。唇上胭脂還算周全,只鬓發毛茸茸地,是白日就不宜見人,可如今反正黑着,她随便抹了兩把,套上裙子,氣哼哼把頭一昂。
“我自己問他!”
丹桂敲板壁令車夫靠邊停車,巡防的左右衛一連串吆喝,提醒後車注意,然後丹桂下去指派宮女布置,一會兒腳踏、屏障、燈籠并桌椅、熱茶備辦好了,瑟瑟扶着杏蕊的手下車,挪到路邊一棵大樹底下。
武崇訓的馬拴在樹上,人在樹下站着,手裏自提着一盞精巧的八角紅絲料宮燈,杳杳的紅光映照紅袍,愈發亮堂。
他嘴角含笑,慢悠悠道,“你下來作甚麽?我跟着車子走幾步就罷了。”
他肯穿的堂皇耀眼些,瑟瑟便喜歡,中午毒日頭曬,沒仔細瞧他袖子上的刺花,這會子提燈看,蜿蜒繁複的藤蔓攢總成大團鳳尾蝶,又看他腰上挂的扇囊砂綠素綢,比大紅更鮮明。
想起她上回一時興起,簪了朵紫紅的複瓣芍藥,他見了,立時畫把折扇,在她面前賣弄地展開,一叢叢大芍藥紅紅黃黃,嬌豔欲滴,也算是用心了。
因比中午更熱情兩分,軟着聲氣道,“我最不耐煩坐車,打着你的幌子下來站站,也舒坦。”
武崇訓笑得溫文,“既要打我的幌子,不如打到底吧……”
指着山頂上說與她聽。
“三陽宮是依着山蓋的,宮殿一層層壘上去,瞧着近,走起來卻吃力,我不想與你隔得遠了,所以來問你,喜歡住高處,還是山腰?”
瑟瑟扁着嘴發牢騷。
“竟是由着我的麽?難道不是張家、楊家、武家挑完了,才輪到我?”
一壁說一壁想起眼前人就是姓武,又生氣起來,轉頭不肯與他對面。
武崇訓這些時摸順了她的脾性,原來種種帶刺兒都為了武家姓氏,并非瞧他這個人多麽不滿,所以吃了抱怨,心裏反而甜絲絲的,一徑兒哄勸。
“總之盡着我的本事,讓你先挑,好不好?高處風大,夜裏開不得窗,山腰上麽,風景便不開闊,各有好處,就看你要什麽。”
瑟瑟呢,向丹桂等瞥了眼,瞧她們後退五步,背面轉身,快站到路上了。
因她下車,耽誤張峨眉的車子等了一歇,這才剛走動起來,跟車的宮女垂頭比手,目不斜視,路兩邊,左右衛一人一盞大燈高高舉過在頭頂,遠近高高低低銀亮的光帶,像是川流不息的銀河。
她便從袖中抽出帕子墊在颌角,嬌滴滴道,“表哥,我才十六。”
武崇訓悶笑了聲,眼前人再任性,心高氣傲,到底是個情窦未開的小姑娘,從前又沒甚見識,哪經得起神都水深火熱,連番變遷?就連張峨眉那樣沉得住氣的人,都沒掩飾住心事,更何況是她?恐怕這些時,明裏與他為難,暗裏一想到硬邦邦砸下來的婚事,便發怵吧?
他成心吓唬她,更靠近了些。
初夏的傍晚,和風慢送,柳樹柔曼的枝條微微擺動,像幔帳底下垂的絲縧那樣軟,那樣柔,偶然牽系在誰的袖口。
“你還小,可我已經二十四了,等不得,我阿娘死的早,十年前撇下我們獨自登仙。這些年回回過年,我心裏空落落的,宮裏的宴席再熱鬧,歌舞再精彩,都不如從前在利州,我們一家三口搶着吃的湯鍋子。”
他定定望住她,濕漉漉的眼睛溫厚又誠摯。
瑟瑟連張了兩下嘴,想問的話還是沒問出來。她實在想不通,賜婚後的武崇訓,為什麽總帶着一股遲鈍的滿足,仿佛篤定他的情誼和真心,她不僅看得見,還視若珍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