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章
第47章
出發那日五月初一, 乃是個大大的豔陽天,和風吹拂,旌旗搖曳, 長長的隊伍向前望不到盡頭,往後看也如長蛇漫卷,遙遙無邊, 而且走走停停,許久還沒出城,以至于在車上用完午膳後再度發動, 李仙蕙的車子已經走出去好久了,瑟瑟和李真真這輛還在原地。
丹桂道,“郡主莫急, 這回單坐車的公主、郡主、縣主、侍從女官、宮女并各部音聲人便有一千二百餘, 臺閣官員又有二百多位,內中有騎馬的,有年邁坐車的,幾位部堂官兒還帶了家眷……且早着呢。”
兩人聽了愈發百無聊賴,長籲短嘆, 隔着窗縫瞧外頭。
車駕滞留在嬰兒巷,乃是從太初宮東城走宣仁門向東出宮的必經之路,有此經北市, 走上東門出城,沿途經過的景行坊、時邕坊、積德坊等已關閉坊門,以免百姓出入滋擾貴人。
夾道兩欄延綿不絕的深色絲絹屏障足有人高,拿料子臨時拼縫, 功夫做的粗糙,針腳兩寸寬, 這麽一擋,連早晨那一絲兒風都給截停了。
撒過黃沙和香料的路面被曬的發白,車裏更是悶熱不已,可是屏障外還不知有多少金甲的衛士站班,光數底下露出的黑靴,就密密麻麻數不清楚。
丹桂伺候久了,知道倆人湊堆就要商量種種無稽之事,忙叮囑道。
“巡防的是左右衛,守城門的是骁衛,侍從還是千牛衛,照往常話說,命婦出入,偶然叫外男看兩眼不相幹,只當花盆瓦罐,偏今日不同,幾位四品将軍、副領都在,不是姓薛的,便是姓裴、姓楊的,多有兒孫未娶。女史特特交代,長寧郡主必是與這幾家議親,能避則避,別叫人白白相看了。”
李真真被她絮絮叨叨念地頭暈,更兼提起婚事,興致頓時滅了大半,索性閉上眼,惺忪地揮手道。
“罷了罷了,那你一個人下去透氣罷。”
“跟你說了早嫁才方便。”
瑟瑟替她遺憾,從軟枕上挪出雙足,方才熱的已是脫了鞋,那十根腳趾纖秀白膩,腳踝上套着一對銀環,叮叮當當的響。
繡鞋上搭着整齊足衣,又一雙軟鞋,裏外軟緞,專在床褥上穿的,瑟瑟赤足套上軟鞋,放下裙擺,矜持地伸手遞給丹桂,外頭豆蔻接應着,扶她下了車。
果然是外頭舒爽,脖子和腳後跟上都有涼風陣陣,吹得香汗消散,就只手腕上大袖累贅。
瑟瑟轉過身,邊挽袖子邊張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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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後都是一模一樣的大辇,落落封閉如亭,頂蓋和輿板間有立柱相撐,立柱間垂着明黃的幔帳,沉重碩大的絲結效果好比裙上珍珠,重重壓住風力,不讓人窺見裏頭是誰。
沿途酒樓、店鋪全上了門板,一律不準營業,屏障內,轎夫眼盯着鼻尖,每隔幾輛大辇站着司輿女官,做束發長袍打扮,板着面孔端着手,也是一本正經,又有羽儀等點綴其間。
順街望去,人口雖多,大家都肅穆地不動不言,仿佛看不見有人不顧禮數,偷偷溜下來放風。
丹桂跟在她身後勸阻。
“外頭也沒什麽好玩兒的,就是有風,所以旁人都不下來,郡主實在怕熱,不如奴婢叫些冰來罷?”
可瑟瑟聽了不過一哂,更推開丹桂遞過來的帷帽。
“人家都不下來,就沒人知道獨我下來了,所以更用不着這個,你就讓我散淡散淡罷,過會兒就上去。”
正說着,便聽屏障外頭咚咚锵锵金屬碰撞之聲,是軍士聽從命令,忽地開動起來,整齊劃一的人影投在暗紅絲絹上,各個身高八尺,頂着尖尖的盔甲,握着修長的銀槍,長腿齊提齊放,好比成串的皮影戲,随着統領號令,沿着天街慢慢往城外去了。
豆蔻看得興味,收回視線對瑟瑟一笑。
“公子本想陪郡主坐車,又想天氣熱,他熏香重,怕嗆着郡主,才走了。”
——騙鬼呢?!
瑟瑟嗤之以鼻。
高陽郡王武崇訓,出了名的人雅淡,用香自然也清減,似有若無一點點,別說共處一室絲毫無感,恐怕蒙頭在被子裏也聞不見,能嗆到誰?
——分明是跟她怄氣。
原來之前瑟瑟嫌他用香太素,專門從郡主分例裏挑了幾斤品質上佳的送去笠園,沉香也有,瑞腦也有,冰片也有,指他當以濃香配豔服,方合襯郡馬身份,沒想到碰了老大個釘子。
武崇訓人不來,令豆蔻回話說,郡主恐是清晨着了涼,鼻子塞了,可服藥湯三劑,配方如下雲雲。
大男人鬧別扭不嫌丢臉,瑟瑟哼了聲,轉頭問丹桂。
“咱們前後都是誰,控鶴府的人呢,全在府監身邊麽?那個宋主簿在不在近前?我有話請教。”
丹桂默默看向豆蔻,聽她甕聲甕氣回話。
“這個公子也交代了,車駕順序是內侍省安排的,咱們前面是梁王府兩位縣主,後頭是張娘子,郡主倘若悶得慌,不如尋她們說話。至于禦前的供奉,算在集仙殿隊列,有內侍跟從左右,不好打攪,尚未授官的幾位落在最後,請倒是可以請,不過專門去請,恐怕一時半刻也回不來。”
瑟瑟聽得咬牙,管頭管腳,算什麽郎君?竟是多了個阿耶!
心裏暗暗罵他二十出頭做爹上瘾,嘴上只笑。
“郡馬想的真周到,竟似我肚裏蛔蟲,這卻好,想來他這般運籌帷幄,等到了登封地界兒,師傅已替我尋好了吧?”
這回豆蔻沒說什麽,只留神屏障外動靜,等她逛煩了趕緊回去。
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,一不留神,前頭拐個彎兒,竟走到屏障外頭。
這處倒也怪了,應該拱衛的軍士一概沒有,前前後後冷清沒人,豆蔻老實,丹桂古板,都紮手紮腳地愣住了,瑟瑟卻大大起了興致。
眼前是三開間的鋪子,窗明階淨,檐下幾盆花草收拾精心,尤其一大盆打苞的芍藥,一顆顆煙紫色花苞足有雞蛋大,沉甸甸的,壓得枝條全往盆外傾倒,階梯旁架着一塊銅板雕的長立牌,密密麻麻寫滿了數目字。
瑟瑟自發願讀書,便在延請何人教習的問題上與武崇訓拉鋸,久拖不決,索性就着手邊方便,令丹桂從一二三教起,如今字已認到三百來個,正在見字就要大聲念出口的興頭上,因駐足看了許久,卻是越看越暈頭轉向。
原來那板上除數字外,其餘字樣皆筆畫衆多,她隔幾個字認得個‘之’,再隔幾個字又是個‘或’,遂狐疑問。
“這東西作甚麽的?”
丹桂猶豫,半天沒答出來。
瑟瑟雖不認字,卻是個聰明人,凡事舉一反三,腦筋轉得很快,武崇訓聽說她随口絮語,便猜到她于數目字一節極之擅長,且興趣遠大于禮樂詩書等等,深恐她丢了宗室女眷的涵養,因私下囑咐丹桂多加引導。
然而迎上瑟瑟期待的目光,丹桂又覺得她這般好學,何必潑冷水。
“這不過是商賈們鑽到錢眼子裏的盤算,郡主何等身份,不知道也罷。”
瑟瑟無奈,人都說神都南北兩市極其繁華,大江南北的貨色應有盡有,這間鋪子開在這裏,分明是為貼近北市人潮,租金定然不便宜,要想獲利,售賣的玩意兒肯定特別,老板賺錢的心思也機巧。
她皺着眉苦思不已,想不出有什麽好買賣,單靠挂塊牌子就能實現。
一時浮想聯翩,實則丹桂若是一五一十講了,她聽來也沒什麽意思,但人就是這樣,越是拐彎抹角不直說,越抓心撓肺,非要知道。
從前武延基在跟前晃蕩時,幾次三番要帶她去南市開眼界,都岔開了,滿以為定了親,指派武崇訓更加容易,卻被他再三推脫,要等讀了《論語》再去。
看看丹桂,眼觀鼻,鼻觀心,非禮勿視,果然是司馬銀朱調理出來的人,和武崇訓一般古板僵硬,沒半點轉圜。
她想了想,轉頭吩咐豆蔻。
“郡馬不知在哪,遠水接不了近渴,你去給女史傳個話,說我四處逛着,瞧見不懂的問她,請她一句句說給你聽,再回來學給我知道。”
這分明是告狀,丹桂面皮發緊,讷讷道,“那奴婢就說給郡主聽罷。”
瑟瑟哼了聲,才捋了捋裙帶等着聽新鮮,一擡頭,就見鋪子後頭小道裏走出個人來,身穿通黑雜绫袍,頭戴卷腳幞頭。
丹桂和豆蔻忙踏步上前,并肩擋在前頭。
那人也沒想到聖駕浩浩蕩蕩出巡,街面兒上提前半日已經戒嚴,還能有女眷瞎溜達,一時頓住腳,把捏在手裏的什麽物事塞進懷裏,先發制人問。
“這位小娘子,為何攔住我的去路?”
瑟瑟眨了眨眼,旁的顧不上,只覺得這少年太過出挑,甚至當得起個‘美’字,姿容冠絕,淩厲耀目,天生一副豔麗華貴模樣,舉手投足間更有飄逸隽永的神采,如舞蹈,似戲臺,令人目不暇接。
他已走到她面前。
“小娘子迷路了?今日滿街宗室親貴,就算聖人早走遠了,你胡亂闖進隊伍裏,也算僭越大罪。”
他說着,回頭指了指瑟瑟的來處。
因離得太近,那一眼回眸令豆蔻驚豔不已,面頰上熱辣辣紅成一片,人已是癱軟了。幸而丹桂久在內廷,見慣府監賣弄顏色,屏得八風不動,直直瞪視,心裏卻道這人好生眼熟。
他對女性的過度關注早就習以為常,輕輕推開丹桂,嬉笑着問瑟瑟,嗓音清潤裏帶着一絲似有若無的撩撥,雖無禮,卻叫人沒法生氣。
“還是,你就是從那處偷跑出來的?”
丹桂頓時擰眉,怕他多嘴惹禍,但瑟瑟沒被他的輕佻吓住,反頗感意趣,從袖子裏掏出折扇徐徐扇風。
“女史在前頭啊?”
他沖丹桂點點頭,熟絡地提起司馬銀朱。
丹桂這才醒過味來,方才看他步伐沉實,格外講究儀态,便猜是上四衛,本以為是女史所說薛家、楊家人,卻忘了還有個武家子。
忙側頭向瑟瑟解釋,“這位是魏王的幼子,淮陽郡公。”
又蹲身行禮,“郡公別有差事,奴婢這就帶郡主回車上去。”
武延秀長長地哦了聲,“——難怪,”
目光毫不避諱地狠狠掃過瑟瑟頭臉身段,語帶欣賞信服。
“果然是嫂子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