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章
第48章
丹桂冷着眉眼替瑟瑟擋煞。
“是, 那日頒旨立儲,梁王府便辦了宴席慶祝,各部堂都來了人的, 可巧郡公正在上值,沒瞧見請帖。”
武延秀點頭,和氣地展開衣袖重新挽了挽。
“左千牛衛将軍的使職雖低, 才正四品,不過到底有幾分威風,梁王待咱們向來客氣, 帖子确實下了。”
他笑了聲,向瑟瑟解釋。
“左千牛衛定員兩百七十四人,有從八品的司戈一百五, 只管器械, 不得扈從帝座。又有八品的備身百人,侍列禦座而不得持械。唯有二十四個六品的千牛備身最了不得,能在聖人兩丈之內擺弄兵械。不過百姓不懂,一概混着,都叫禦前帶刀侍衛。”
看她雲裏霧裏跟不上趟, 傾身解釋。
“郡主怕是不知道,李唐的開國皇帝李淵,就為隋文帝做過千牛備身, 瓦崗寨李密,亦為隋朝楊勇做過千牛備身。”
一通吹噓餘音袅袅,好半天才接上方才,順着丹桂的話道。
“可巧那日我忙。”
話裏話外, 仿佛他就是左千牛衛正四品的将軍本人,與梁王府有官面兒上正經來往, 不用靠裙帶牽連,所以不認得瑟瑟。
瑟瑟咋舌不已,把他看了又看。
驚嘆男人的眉眼竟能這般濃豔,得虧是面型端方,下颌硬挺,沖淡了那股媚氣,又黑卷腳幞頭戴得低,沉沉壓住上挑的眉尾,似道家符篆封印氣場,比尋常武将顯得儒雅冷淡些。
眼神欽佩中帶向往,仿佛問,少年将軍,何如漢朝霍去病?
一時又有些糊塗,又是郡公又是四品,為何穿身黑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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況且武家有這麽年輕的将軍麽?二姐怎的從未提起。
丹桂也被他繞暈了頭,囫囵笑道,“郡公今日想來更忙,奴婢這就走。”
但武延秀又不想放她們走了,兩臂松松一展。
“街面上清理過,照理說正經人不出門,驚擾不了嫂子,但越是這樣時候,越有些狂徒撿漏兒,譬如方才,前頭宮女抱的獅子狗跑了,人全過去抓狗,這一段兒就空出來了。”
他摸着鼻子,自慚差事辦的不夠漂亮,也有些剖白差事難辦的意思。
“一千幾百人,大半甚少出宮,一出來了,瞧只燕子都稀罕,您這兒還算清淨呢,前頭三五人一車,鬧的、叫的,沒完沒了……”
他話鋒陡然一轉,批評起武崇訓。
“三哥也是太不小心了,自家又沒甚事體,怎麽不陪着嫂子呢?”
這個丹桂沒法同意,也不能容他一直賣弄,端起瑟瑟的胳膊就要轉身。
“郡公見諒,郡主乏累得狠了,等到登封再辦家宴,請郡公賞光。”
“诶——”
武延秀體貼地看着瑟瑟額角的汗漬。
“那狗還要找一陣呢,眼看晌午了,嫂子想不想去高處吹個風兒?”
瑟瑟當然說好。
武延秀身段靈活,巧妙地擠開丹桂,就勢把左臂橫在瑟瑟跟前,仿佛平日張易之侍奉聖人游花園那般,敬重之中又帶着親昵,微微躬腰。
“就在那邊,極近的。”
丹桂吓了一跳,“不勞煩郡公了,這點子小事,奴婢們伺候的來。”
一邊說,一邊大着膽子推開那只胳膊。
“請郡公前頭帶路吧。”
“嫂子莫生氣……”
滿以為他要翻臉,但武延秀這時候又和藹可親了,并不動用身份壓制仆婢,飄飄然晃了晃袖子,眼神倏地一滑,矜持又雍容地認了錯。
“是我沖撞了,只因我家裏沒有長輩教導,大哥嘛,拖到如今未娶,人說長嫂如母,我見了嫂子一時歡喜,光顧着親近,竟忘了禮數。”
頓在近前的側面,烏發束冠,鬓角若裁,輪廓本來極正,可是眼角眉梢春情無限,這人的脾性也可見滑不溜丢,好事兒都是他的,丁點虧吃不得。
瑟瑟大起興味,早知武家就有這樣人才,她何必舍近求遠,尋士子才俊?
“一家人不說兩家話,我既做了武家婦,看顧兄弟,本就是應當的。”
“啊……”
武延秀撫着下巴一笑,下了定論。
“嫂嫂可比三哥活絡多了。”
說完當先引路,順着他出來那條小道疾走片刻,再向南轉彎,狹窄的通道盡頭,光亮處便有一道高聳的城牆。
相較于左右高樓之夾道,那城牆遮天蔽日,兩側仿佛無極。
瑟瑟嘶了聲,好奇地駐足向後仰頭。
在足夠低的視角,才能看清城牆壯麗的輪廓,并所附門樓上站滿的軍士,領頭來回巡防之人瞧着才正常人三分之一尺寸,可見門頭之高,較她進京時所走的定鼎門更勝一籌。
那領班目光如炬,遠遠瞧見小巷人影攢動,立時警覺,壓着刀高聲質問。
“誰在那兒?報上名來!”
邊上弓箭手已是就位,瞬時十幾支箭頭四面對牢。
豆蔻不過內宅女侍,幾曾見過這等架勢,吓得雙腿顫顫。
丹桂倒不怕他,可是惱恨地不得了,想直叱武延秀胡亂施為,又恨自家口齒不靈便,早知如此,便該帶杏蕊出來,指桑罵槐,罵的他滿地找牙,想拽着瑟瑟原路退回去,就怕她不肯。
武延秀倒又笑了,提聲應道,“老三,是我!”
指瑟瑟右移半步,站進兩層民宅的陰影裏,從懷中掏出什麽塞給她。
“委屈嫂嫂。”
瑟瑟滿懷狐疑抖開包袱一看,不禁大失所望。
原來他慌忙藏起的,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賊贓,只是頂寶藍色尋常帷帽,上頭面紗不知多久未曾換洗,汗味撲鼻,便有些嫌棄。
武延秀靈便,咧嘴一笑。
“是我的東西,美人行走世間麻煩多多,這累贅嫂嫂當明白啊?”
瑟瑟嗯了聲,生受他吹捧,也是喜歡他處處出人意表,遂依言戴上帷帽,面紗撩過鼻尖時吸了吸,一股幹姜似的辛辣。
“待會兒六叔随便糊弄兩句,莫要害我露了行跡。”
武延秀昂首道,“在我面前,他不敢。”
聖人葷素不忌,無畏人言,尤其控鶴府冗員頗多,來歷複雜,雖然未必各個皆與女皇有枕席之盟,但最少最少,總要伴在禦前,笑談戲谑。千牛衛因就近侍從,偶然替控鶴操辦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細務,外人撞破了反而尴尬。
種種秘辛,裘虎心頭有數,下樓盤查前已存了敷衍之心,但場面還是要做,不然右武衛在千牛衛面前豈非可有可無?
裝模作樣在武延秀腰上搜檢兩把,才往他身後女眷臉上掃了眼。
寶藍面紗遮蔽得嚴嚴實實,看不清五官容貌,頸項上一串碩大寶珠倒是影影重重透出精光,再看兩個侍女滿身不自在,顯是高門女眷甚少出門的樣子。
他咳嗽了聲,笑問武延秀。
“果然又是你弄鬼,趁城裏防務空虛,帶人出來瞧野景。”
武延秀笑道,“正是的,才誇下海口,就撞在三哥槍口上。”
瑟瑟聽了橫他一眼。
并非為他似有還無的攀扯生氣,倒是納罕,他在家明明就有三哥,卻在外頭與這群低階武官稱兄道弟,是把武崇訓放在哪裏?
武延秀活像她肚裏蛔蟲般,順着話頭就扯回來,瞄着她,語帶挑釁。
“三哥待我親厚,嫂子也一向照應我,只如今不便,等我娶了親,兩家做個通家之好,好好走動起來!”
裘虎愣了愣,眼底顯出凝重之色。
武延秀是武家嫡支,身有爵位,實職雖不高,卻和他們這些靠自家打拼的赳赳武夫決然不同。從前偶然認識,因他年紀小,又活搖活甩處處惹禍,提點過兩句,積攢出些情分,可是與武家內眷來往,卻是他不敢奢望的機遇。
冰冷的刀柄轟然熱起來,他握在手裏像是握住了一份前程。
裘虎退後半步,讓出登上城樓的階梯入口,低低垂頭,雙手比着極恭敬地請瑟瑟踏足。
“不知娘子今日有興賞光,實在唐突了。”
瑟瑟自得了郡主榮銜,除了領封那回被叩拜過兩遍,過後每去集仙殿,總與公主、親王、郡王同場,烏壓壓人山人海,又是晚輩,并沒享受到格外禮遇,且因做了宗室女,司馬銀朱如臨大敵,沒完沒了訓導規矩,待她還不如從前客氣,早憋着一口鳥氣,終于今日被人恭奉起來,渾身的汗毛都舒坦了。
“這位既是六叔的兄弟,便是我——”
她索性撩起面紗與人對答。
還沒說完,裘虎像被熱油燙着一般,眼神猛地一抖,左右十來個守城門的軍士亦是啧啧連聲,窸窸窣窣全往這頭湊。
武延秀忙扯下她面紗輕叱,“不是你露臉的時候。”
語氣親昵中帶着些許寶貨只可私藏的不滿。
裘虎輕呼罪過,轉身命人退下,垂着眼擺手,“娘子快上去罷,城頭風光無限,值得慢慢賞玩。”
瑟瑟嗯了聲,大感今日乃是進京以來最痛快舒暢的一日,疾步上行,武延秀抱拳向裘虎回禮,笑着允諾。
“改日請三哥來家慢談。”
說着長腿一擡,提起袍角跟上,竟把豆蔻和丹桂攔在後面。
兩個侍女面面相觑,額頭汗出如漿,只得勉力跟上。
十幾個右武衛圍攏過來,翹首目送瑟瑟碧綠的裙角在半空一晃而過,環佩玎珰直如畫中仙子。
裘虎嘶聲道,“媽呀,世上竟有這樣标致的人,竟把他都比下去了。”
旁人道,“嘿,可惜聖人是女的,這世道還是男人值錢。”
女人裙子裏的龌龊,自來是莽漢最喜歡的嚼頭,今日又有一重新的刺激。
裘虎兩眼一瞪,震驚道,“那是他親姑祖母吶!”
那廂武延秀站在城頭,引瑟瑟極目遠眺,萬裏穹頂碧藍如洗,半空一對碩大的老鷹張開翅膀緩緩盤旋,優雅劃圈如舞蹈。
瑟瑟久困梁王府,早感憋悶,偶然登高望遠,只覺心胸壯闊,無比舒暢。
武延秀觑着她面上浮起淺淺微笑,長睫一瞥,便從站班兵士處讨來稍弓,空弦向上,輕扣了扣弓柄,緩聲引她注目。
“嫂子留神——”
說話時溫文和氣,如武崇訓平時一般。
瑟瑟有些恍惚,遲遲嗯了聲。
洛陽城外花如雪,漫山樹木的頂梢爬滿了藤蔓,累累繁花若錦,質地蓬松、柔軟,筆直的官道上數萬人緩緩移動,開道的羽林銀甲金盔,手握長戟,馬蹄飒飒踏起黃沙如雲,延綿足有一裏多長,跟着宮女內監成對而行,掌紅蓋的、提對爐的、捧漱盂的,抱拂塵的……
前簇後擁,壯觀無匹,任誰看了都知是天家下降。
聖人的威勢叫人咋舌,更令人豔羨。
相比去歲進京時,沿途所見皚皚蒼山,孤衾野道,她記得當時心境,有興奮有不安,更驚愕于關中連片崇山峻嶺,蒼茫平原,化雪時露出枯木枝丫,斑駁地如同廢墟。
雲泥之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