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章
第46章
聽了他鄭重表态, 韋氏一顆砰砰亂跳的心放進肚子裏,才要說話,就聽見外頭宮人內侍一疊聲請梁王安。
她忙迎到門前, 剛打照面,武三思便肅容欠身。
“太子妃容禀,臣盡力周旋, 仍未能說動顏夫人改變成見,實在羞愧。”
那邊李顯還在悻悻嘆氣,韋氏已收起情緒, 打疊好精神應酬他,“不知王爺想說服顏夫人何事啊?”
武三思擡眼仔細瞧了瞧這位親家母。
方才枕園的丫頭在正院探頭探腦,他未加約束, 想來消息已經傳回來了。
日頭朗朗, 照得她淚漬瑩瑩,更照出她憔悴面容下依稀宛在的姣好五官,倘若不曾離京,她定然比如今美豔許多,正如瑟瑟五六年後将達到的巅峰狀态。
可韋氏分明并不在意容貌的傾頹, 薄施粉黛,坦然展露着眼角細紋。
身為太子妃,遭聖人兼婆婆如此欺壓, 換個女人怕是受不住,她卻還盡力笑得舒展大方,相比較畏縮的李顯,韋氏顯然更值得結交。
他嘆了口氣, 擺手道,“咱們進去坐下說罷。”
武三思當先走在前頭, 高聲令侍女備茶,一面請他們坐,一面致歉。
“如從舊制,東宮除左右春坊屬官外,單宮女、內侍便當有五六百人,頭先府監也指了內侍省調撥人手,可是枕園地方實在狹小,鋪排不開,因此臣只收了五十人。此節瑣事,從前未及向太子妃禀告,今日一并說了。”
韋氏臉上的笑意更客套了。
“人說客随主便,住在王爺府上,自然處處都聽王爺安頓。”
武三思哈哈一笑,俏皮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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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太子妃折煞臣了,天下是李家的天下,聖人與殿下是主,臣若有幸,為主上籌謀操持,便是銜恩,若無幸,客居神都到老,終究是要葉落歸根的啊。”
話說的客氣,可是李顯面上浮着一絲淡淡的尴尬。
說來兩家是親上加親,又同住一府,兩代之間相處已經很随便,但實際上,二馬同槽,強弱對比無時無刻不在。
譬如面前這碗茶,侍女便敢先端給武三思,再給他。
武三思對他的心思一望即明,卻不在意,只凝神在韋氏面上。
“三陽宮是臣領旨修建的,征發十萬民夫,所費不菲,宮宇足有十重景致,不過完工後聖人尚未踏足,此番聖人攜東宮……”
客氣地沖李顯點點頭。
“……出巡,中樞官員并控鶴府、羽林、上四衛等等皆要随駕,京城防務空虛,因恐番邦觊觎,臣與顏夫人商量,不如留下太孫監國。”
他頓在這裏,等待韋氏理解反應,眼睜睜看着她凄苦的眼神活泛起來。
“梁王是說……太孫?”
韋氏甩開李顯累贅牽絆,激動地向前傾身,“是我重潤?”
武三思非常确定地重重點頭。
“是,太孫久在長安養病,臣等未曾見過,不過這一向聽聞好了許多,府監已着人接他回神都,就住在弘徽殿,那處毗鄰玄武門,宮室寬敞,起居舒适。”
韋氏聽了猛地起身,又哭又笑,大失往常鎮定持重,離開座位,當地心一遍遍轉圈,走得太快,差點被帔子絆一跤。
李顯忙一把攙住她,“這就好,這就好。”
他也高興,但更多地還是替韋氏高興,反正他兒子多,傳宗接代的任務早已完成,後事韋氏說了算,所以嫡子好壞也不要緊,總之有這一個在,韋氏長久的噩夢便可醒了。
“重潤回來,剛好把幾個小的也教教,省的咱們費心。”
“我重潤還未加冠吶!”
韋氏頓住腳嗔怪地回他。
“你也還不到四十,怎麽就揣起袖子當起老太爺了?”
說的李顯撓頭嘿嘿笑,武三思冷眼旁觀,不防儲君夫妻相處這般家常随意,就像從前他和娘子一般,倒愣住了。
“光惦記給他派活兒,往後東宮修好了,你管哪一頭?要叫我說,反正輪不上你理政,正該把小書房立起來,你自己教去!譬如重福這年紀,要不了兩年孫子都該來了。我兒,且要在娘親懷裏受用吶!”
她如此說,李顯自是從善如流,一疊聲道好。
韋氏幾乎已忘了外人在場,滿臉眼淚,語無倫次道,“我兒已十七歲了,定然又高大又英俊!”
武三思袖手看着,心道這女人到底把兒子排在夫君前頭,一得了兒子,都忘了幫夫君在臣下面前擺架子,遂殷殷道是,垂着眼道。
“請太子妃放心,所謂監國,并非理政,不過是在帝座底下設張小椅子,聽聽六部的抱怨罷了。聖人原本屬意相爺留下,後來又說相爺年初奔波勞苦,難得消散,另指了魏元忠留京。有他輔佐,出不了岔子的。”
韋氏哪裏在乎兒子能否勝任監國重任,急切道,“我是說她真的讓……”
武三思揚了揚眉,把她倉促因而欠妥的追問堵在嘴裏。
“些許小事,聖人懶怠細問,只要顏夫人答應了,與府監說一聲,再請上官才人複核文字,聖旨晚上就能發出來。”
長久的期盼,入京數月束手無策,就算立儲後也沒有絲毫音信,韋氏夜夜思念,求告無門,卻因旁人一念之仁,略施小計,就全解決了。
她感激又赧然,擡手拭淚,道,“梁王大恩大德,我必傾身以報。”
武三思颔首,“人說夫妻一體,兩親家自然也是一體,報答不報答的,往後再說罷,到底母子相見最要緊。”
韋氏連連點頭。
“王爺說的是,這才叫患難見真情呢!實在多謝。”
她歉意地望住李顯片刻,卻未說話,只側着臉托付給武三思。
“殿下與我,十餘年不離不棄,再苦再難也沒分開過一日,這回卻是……為難殿下孤身赴宴。聖人面前,還請王爺多多周全。”
武三思聽出韋氏作為兒媳,竟然擔憂夫君應付不了婆母,頗有些驚訝,再看李顯神情泰然,仿佛承認确實就是如此,只得信了,因想了想道。
“太子妃如果不放心,臣還有一計。”
李顯急道,“快快說來!”
“三陽宮距離神都只百多裏,但要翻越軒轅關,盛夏植物豐沛,路險難行,三五日方可抵達。路上公主、才人自是近身随侍,至于殿下,照臣猜想,隔日才會傳召,所以臣原想……不過臣請托多時,顏夫人仍不肯為太子妃開口。”
“原來王爺是為這個煩惱,那就不必,多謝王爺高誼,然我知曉,就算顏夫人肯開口,聖人也不會應允的。”
韋氏失笑,雙手端起茶盞遞到武三思手上。
武三思接過來,擡手掩口品茶,那幽幽的香氣伴着水霧蒸騰環繞。
他慢慢點頭,顏夫人是這樣說,就連府監,話裏話外也是這般意思。
“光明正大同去不可。不過照臣設想,如委屈太子妃扮做侍女同往,只要預先向府監與顏夫人分說明白,應當無人會去聖人跟前多嘴了。”
“這不好。”
韋氏還未出聲,李顯已經大大搖頭。武三思還當他要說太子妃尊貴,豈能冒領奴婢身份,不想他卻道。
“娘子去三五天,回來再三五天,平白晚十日才能看見重潤,不值得。”
武三思心道,他倒懂得體貼娘子,置自家于度外,旋即鋪陳開勸說。
“因往返費時,這回府監估摸,少說聖駕要盤亘三五個月方會回轉,所以不要緊,聖人回來前,太子妃與太孫至少有兩個月完聚。”
李顯還是說不好,韋氏沉沉看他一眼,滿是擔憂,口中卻道。
“多謝王爺替我費心,可是有些事王爺不知底細,想的簡單了。這無诏而往的罪過,萬一露餡,旁人申斥幾句罷了,是我卻要小事化大,拖累王爺。”
武三思聽了甚感古怪。
尋常婆媳格格不入,乃是朝夕相處,瑣事堆積,但韋氏與聖人多年未見,自她走後,聖人步步高升,這幾年更是獨坐高位,哪裏還會像一般老婦斤斤計較?
他忙道,“三郎有幸尚安樂郡主,你我之間,還談什麽拖累?”
韋氏再三致謝,只說不妥。
如此便議定了,李顯攜女随駕,待聖人一走,便由武三思心腹牽線,安排太孫出宮,與韋氏在市井中偷偷見面,如此萬一事敗,也與梁王府無關。
武三思起身告辭,韋氏殷切地送他出來,回轉時心情暢快,才折了柳枝攀在手裏,就見李顯仰面躺在長榻上,整個瘦削孱弱的身條癱開,右手遮在眼前,聽見她進門,便連連唉聲嘆氣。
韋氏心裏不太舒服,但仍上前坐在榻尾,牽着他手問。
“想着要獨個兒去,發愁啊?”
李顯虛弱地搖頭,因韋氏不來俯身相就,心裏酸的能擰出汁子來,故意捶着榻板道,“從前問起都不知道,今日又來假好心,這樣那樣主意,偏是我辦不成的。什麽儲君?!不過是府監與夫人擡舉起來的面人兒。”
望她一眼,強調道,“你別信他嘴上吹出花兒,這是他提起的麽?分明施恩的是人家!”
韋氏聽得煩惱,抹淚道,“你我茍且偷生,能回來已是萬幸,你還要我如何呢?重潤還在人間,我便不白熬忍這些年了。”
李顯倏地翻身坐起,抱住她,頭碰頭嗚咽不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