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章
第45章
籍由怒火, 他名正言順地凝視她,目光化為實質,如筆尖寸寸描摩。
瑟瑟臉上有種尖銳的脆弱, 令有些人想占有,另一些人想打碎,但畫家不能恨他的造物, 只能迷戀參與塑造的這一刻,将之化為永恒。
他品度着,腦中勾勒線稿, 煞氣沖天的神色,一雙眼水光锃亮,像是把一世委屈都傾倒給他了。
武崇訓長長籲氣, 已是罵不出口, 罷了罷了,倘若她是那種瞻前顧後,優柔寡斷的人,他百般的回護小心,又有何着落處?
但說衣料, 他實在羞慚,又不願直言為堂伯服喪,他僅着素服未穿麻布已是違制, 再穿紅挂彩難免太沒良心。
緩了緩語氣慢慢解釋。
“非是臣有意不從,郡主的衣料花樣繁複,不适宜男子穿着,便是府監, 亦只在禦前,不曾穿到宮外。”
他的語調和煦溫柔, 有種安撫人心的神奇效果。
瑟瑟怒氣稍平,見豆蔻等神色尴尬,終于醒轉他連武三思作為都嫌腌臜,更何況與張易之相提并論,只怕是氣死了,又看他一徑容讓,其實胸口起伏,難以自控,一倏而竟有些後悔。
默了半晌開口,已是和軟了音調,語帶歉意。
“今日是我及笄禮,表哥便依我一回罷,就穿這件。”
見他不語,怕他自責太重,好意替他開脫。
“真照禮數,梁王為堂兄服喪,亦有九月之數,琴熏、骊珠更是未到服期,可我瞧他們早換了常服,不過少戴幾件首飾。何況聖人金口玉言,說各人傷心歸傷心,不必沉溺于古禮,表哥這樣一意孤行,豈不是浪費了聖人的體貼?”
哪裏是體貼,全是敲打武家之用意,混不顧人倫親情,武崇訓咳嗽了聲,轉頭求助地看向清輝。
他忙掖着手站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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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郎主說,白放着那麽好的房子,單住嗣魏王與奴婢兩個,太空了,聚不起人氣兒,日子長了恐招惹精怪,不如送兩個知冷知熱的人,做個伴也好……”
勉強笑了笑,避着瑟瑟的目光道,“添個一兒半女更好。”
“大表哥年紀輕輕……”
瑟瑟驚詫又震動地瞪視清輝,“這是聖人的意思嗎?”
給青壯年留兒女,可是監獄裏死囚的待遇。
武崇訓也是心膽俱顫,急于問知詳情,又怕瑟瑟被聖人手段之酷烈吓到,反笑着打岔。
“阿耶竟糊塗了,這般不體諒小輩,枉費眉娘叫他一聲幹爹,那日情形他瞧不出來麽?何必弄這些古怪,叫她怎麽想?這事我去與阿耶分說。”
清輝忙道,“那公子快去吧,郎主還有好幾樁事要跟公子商量呢。”
清輝和朝辭左右夾着他,到門口瞥瑟瑟一眼,見她神情如常才放心。
側頭問清輝,“阿耶當真要給大哥送女人?”
抹了把額上冷汗,拔腿就要往府外走,清輝忙一把拽住,“公子且慢!”
“郎主話是那麽說的,其實意思……”
清輝吞吞吐吐解釋。
“嗣魏王不忿郡主照樣出降武家,只換了個郎婿,罵她人盡可夫,郎主便道咱家大方,公子洞房花燭夜,也給嗣魏王幾分甜頭嘗嘗。”
武崇訓聽得周身一震,恨阿耶把成王敗寇的勢利做在臉上,且這般下作,非但沒有因為武承嗣之死而對侄兒懷抱憐惜之情,反而愈發欺壓到頭上,又放心非是女皇百上加斤,幾句惡毒的閑話,不傷武延基性命就好。
朝辭怕他再與武三思吵,忙拿瑟瑟來引他,“倒是郡主,昨兒咚咚锵锵,嫌那梨花不如芍藥妩媚,今兒怎地又來了?”
“何止來?才剛氣勢洶洶,進門就嚷嚷,非要闫朝隐做老師。”
武崇訓提起來還後怕。
“面都沒見過,念了兩句詩就認定他才德兼備,我才說了半句話,刷地一眼橫過來……霍!真瞧不出,發起脾氣這樣兇蠻,頭先多溫柔的人吶。”
朝辭掩口悶笑不已,你的心肝寶貝究竟是何面目,可算相信了?
大手一揮,“早知道兇蠻也好,不然進了洞房打出來,多難看?”
武崇訓愕然,駐足想象那副場景,實在不可描繪。
“公子啊!既然郡主吃這套,你便順順她,又能如何?人皆有好色之心,尤其郡主這副驢脾氣,您又不舍得硬來,只能花軟功夫,再說了,您打扮打扮,不比人差啊,您老是不肯打扮!”
朝辭痛心疾首地進言。
“您又不像六爺,抹不開的閑話,早晚蒙着臉,堂堂正正定了親的人,亮出來給媳婦兒瞧,有何不可?!至于鎮日家,白菜豆腐清湯寡水?”
兩個長随轟然大笑,擠眉弄眼,嘻嘻哈哈,只顧拿些市井裏潑婦賴漢的笑話來說,把武崇訓擠兌了個大紅臉,半晌方才了結。
待到正院,兩人守在外頭,聽裏面乒乒乓乓唇槍舌劍,果然又是雞同鴨講了一遭,過後父子倆出來,各自板着臉整裝,都道宴席要緊,便自散了。
且不說瑟瑟的及笄禮,梁王府大操大辦,熱鬧了整整一天。也不說武崇訓如何一反常态,當真穿了身堂皇耀眼的紅袍,連頭上金冠都換了掐絲嵌寶的。
只說三臺六部官眷到場慶賀,驚見往日仙風道骨的高陽郡王,打扮得好比觀世音菩薩得了信徒還願貼金,從頭到腳光豔閃閃,富麗榮華,簡直認不出了。
瑟瑟倒是極之滿意,劃拉着面前堆不下的各色賀禮,仔細挑了幾件沉重值錢好變賣的,散給丹桂、杏蕊、蓮實,并李仙蕙的晴柳,再撿稀罕精巧的留給司馬銀朱。
諸事忙完拍拍手,還指點李真真。
“對男人就是要兇,你瞧這便上道了。”
李仙蕙和司馬銀朱聞言,一個搖頭一個嘆氣,不約而同碰杯慢飲,同情武崇訓這條愛妻之路漫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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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着下雨七八日,再晴時便熱起來了,晌午蟬鳴陣陣,燥得人想用冰。
韋氏因知道顏夫人再度造訪,是與武三思商議聖人消暑細節,也不知究竟帶誰去,李仙蕙必是要随駕的,李顯與太平公主多半也要去,至于新近出爐的瑟瑟夫婦更是重中之重。
再比如,她多年未見的兒子李重潤能否亮個相?
種種疑問,鬧得她一上午懸着心,隔一會兒就打發人去正院打探。
李顯也坐立不安,頻頻往枕園門口探身張望。
“昨兒梁王說起,聖人新近得了一味好香,召太平公主并楊夫人賞玩,不想侍香的宮女手抖,火窗沒開好,竟焦了,偏顏夫人不在跟前伺候,無人彌縫,白鬧了通脾氣,所以凡事沒了她可不成啊。”
等來等去杳無音信,只得轉回窗前坐下,捶着膝蓋嘆氣,就見丹桂走來。
“顏夫人才走了,梁王略送送,即刻就來枕園。”
韋氏有些擔心,“口谕怎麽說?”
丹桂道,“太子并三位郡主都去,梁王府阖家上下,連張家娘子,都去。”
李顯聽了蹙眉,“這卻怪了,沒提咱們家的郡王麽?”
唐制,太子諸子為郡王,諸女為郡主,親王諸子中,承襲爵位者為嗣王,其餘為郡公,武周禮制多随唐制,不過開國便有宗室不明的尴尬,種種瑣碎顧頭不顧腚,處處都是漏洞。
譬如武承嗣、武三思、武攸暨等皆為親王,照理他們的兒子當是郡公,除非武承嗣死了,才确立嗣魏王,實際上卻早早封出一個南陽郡王武延基、一個高陽郡王武崇訓,已是敗壞了制度。
前些時确定儲君,新加封了李顯的兒女,卻未曾降封武家兒孫,以至李家有郡王,武家也有郡王,提起來還要區分區分。
丹桂搖頭,李顯便喜滋滋轉向韋氏。
“聖人只認你生的,庶出都不論,這倒也好。一則重潤非露面不可,二則重福、重俊他們不在行次裏,少進宮抛頭露面,少惹多少禍患。”
庶子不排行,擱在歷朝歷代的宗室都萬不可能。
可是十餘年前,聖人在高宗的後宮裏卻堂而皇之的如此行事了。李顯有樣學樣,也有意尊奉韋氏,卻怕言官針砭,這回得了母親暗助,口氣中便有了幾分表功的意思。
“這下你可滿意了?”
“哼,哼,好得很!”
沒想到韋氏面色直發白,搖頭道。
“她能是為我?!你再好好想想?”
李顯依言重想一遍,還是不明白她氣什麽,但看韋氏已是氣得唇角發顫,眼眶微紅,開口便要厲聲咒罵,只得愁眉苦臉地看向丹桂。
丹桂躬身道,“聖人口谕,未曾提及太子妃。”
“啊……?”
李顯頓時受挫,整個人矮了半寸,遷延片刻,才歉意地去牽韋氏,卻被她甩脫,他強又牽起,先發誓。
“不讓你去,我也不去!”
韋氏愈發生氣。
這個儲位,根本是瑟瑟用終身換來的,誠然武崇訓人不錯,擱在丈母娘眼裏是上佳之選,可瑟瑟本來用不着在如此青春年華就背負重擔,大可以像旁的世家女,譬如她年輕時那樣慢慢揀選,試一試郎子的真心,更試一試自己的喜好。
婚姻之于女人,門當戶對,合适恰當,都不是必要的,真心相愛最要緊。
韋氏當年是太平公主的侍讀,十二歲入宮,與李顯四兄弟青梅竹馬,情形正如李仙蕙與武家兄弟。她滿以為她會愛慕李弘的儒雅寬仁,李賢的銳意明敏,或是李旦的持正堅韌……
可最終叫她感到适意,舒坦,放松的,卻是最平庸的李顯。
那種從容相處,再三試錯,奠定了她颠簸起伏仍穩固如昔的婚姻。
作為母親,韋氏希望女兒找到彼此幫扶的夫君,名利場再多傾軋也不怕,就算爺娘早早撒手,也沒什麽遺憾,可是瑟瑟堅持走了條險路,她看得出武崇訓在忍耐包容,也知道瓜熟蒂落的情分不是這樣的。
韋氏深深吸氣,揮手令丹桂等退下,沉聲勸說李顯。
“你當然要去,還要做詩敬酒,大拍馬屁,凡能得聖人丁點笑臉,便當彩衣娛親那樣去做。”
李顯難過地胸口發悶,半晌才用力捏她手腕。
“我一定把重潤帶回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