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
第44章
那怎麽辦, 只能貼心貼肺地粘纏着,指望她心軟麽?
朝辭想了想,覺得這路子無望。
照說武延基也夠誠心了, 落得什麽好下場?一朝勢敗退場,連張峨眉還哭了個稀裏嘩啦,李四娘愣是八風不動, 當沒這事兒。
武崇訓邊走也在琢磨對策。
瑟瑟喜歡才俊不是壞事,畢竟論才學,他并不遜色于宋之問、沈佺期, 纖巧清麗興許不及,語壯河山卻是略勝一籌,既然如此, 不如當衆比試, 好叫她心服口服,吃下定心丸。
想到夏日詩會,“明日你去尋瓊枝姑姑,她這一向總不當值,可是病了?”
朝辭站住了, 武崇訓回過頭,見他滿臉猶豫,要說不說的樣子。
“怎麽回事?”
提起武三思他語氣發冷, “呵,我阿耶也幹出始亂終棄的事啦?”
朝辭掂量措辭。
“公子,您責怪郎主不肯出面操辦魏王喪事,大半個月沒去正院, 實則頒旨那日,瓊枝姑姑就出宮回鄉了。”
武崇訓一聽就明白了。
武三思已經搭上控鶴府和太子, 抓住新貴的裙帶,脫離武家沉船,便用不着再借道瓊枝打探內宮消息,所以過河拆橋。
——做得太明顯,太難看了!
武崇訓甩袖憾聲,阿耶這些年野心是越發大了,從前只想多管幾個衙門,攬些銀錢,如今卻不把實利看在眼裏,為勾連張易之,人前谄媚巴結,人後大把金珠送上門去,甚至不惜利用他與李家聯姻,撈到儲君親家的好處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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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件事顯然是鋪排已久,直到瑟瑟亮了相,才開口試探兒子的态度。
想到阿耶暗示的司馬懿篡曹之舉,他便皺緊了眉頭。
司馬家為曹魏鞠躬盡瘁,天下十分土地,便有七分是司馬家血汗換取,累累功勞,叫曹家放下戒備全心倚重,如此深耕數十年,直到第三代才取而代之。阿耶以那老賊為楷模,放眼二十年後,熬死聖人,甚至熬死太子,都不在話下。
至于他和瑟瑟的摯愛真情,便白被拿去墊了踹窩……那是絕不能夠!
朝辭看他面色翻覆,時怒時喜,早把頭先大事忘在腦後,便在心裏罵李四娘紅顏禍水,耽擱公子前程,忽聽武崇訓想起來問。
“封地上那事如何了?”
他忙道,“清輝剃了頭發,蹲守高陽縣兩個月,終于混得那住持另眼相看,準他入內室服侍,探得那雕花的窗框圖樣,抄出來給秀姑辨認,果然是張木匠手筆,可是再打聽人如何死了,都說不知道。”
武崇訓皺眉嘆氣,十分懊惱,清輝性子太活潑,做事不及朝辭沉穩,果然去雖去了,徒勞無功。
“若非太子忽然進京,公子原是預備親去高陽了結冤案,再向聖人陳情,指官寺之弊已然深入國朝肌理,不可不治,到時連解決辦法一概上書,既彰顯公子之能,又解救天下萬萬慘遭官寺魚肉之百姓,便可順理成章入部。”
一舉兩得的打算,攤開來說是有些鑽營,然他人在這麽個位置上,全然不染世事,就顯得太突兀古怪了,武崇訓的性格,最底色處便是不願被人側目,又不願從俗随衆,最好混跡海海人潮,獨自走行跡清晰的一條小路。
“當初大伯和阿耶想我順兩位堂伯的路子,從夏官入仕,調撥兵馬,鎮守北門,我一概推诿,是不願以百姓血肉塗抹紫袍,亦是有自知之明,我并不愛刀槍棍棒,畢生用兵,恐怕夜不能寐。但如今……”
在這貼身長随面前,他不必隐瞞取舍。
“如今聖人嚴防死守,我若再提羽林,必激起她老人家忌憚。”
朝辭亦道,“是,春官、夏官不可取,剩下四部,倒是地官最合公子品性,掌戶口、土地、賦役、物産,興建水陸道路……實打實照料百姓。”
看武崇訓神色柔和了些,大膽玩笑道,“可惜公子于數目字一節略見捉襟見肘,主意是好的,賬目算不明白。”
“——不還有你麽?”
武崇訓謙遜,并不否認自家短處,“下回帶你去高陽,瞧瞧你的本事。”
大肆興建官寺的風氣自高宗起,天下諸州各置觀、寺各一,寺名景星寺,觀名景星觀,至女皇登基,獨崇佛教,便改景星寺為大雲寺,廢止景星觀,随着武周拓土之頻仍,遠在河西的敦煌,龜茲、疏勒,皆有大雲寺,可謂澤被千裏。
如今,這三百餘座大雲寺,接待外國來華僧衆及香客食宿,承擔國祭行香與千秋節行道散齋,掌管一州佛教事務,名義上受太常寺、光祿寺、鴻胪寺掌管,實則三寺各有職責,并非專領官寺,督導無力。
而官寺享有中樞調配的錢糧財物,另又收受信衆敬奉,手面寬裕,頻頻買地擴建,在各地隐隐都有一方之霸的潛質,甚至欺男霸女,強搶掠奪。
譬如小寡婦秀姑,先夫是個石匠,擅長雕琢花窗,被官寺聘去做工,不知為何一去不返,忽地扔了具屍首并兩包銀錢回來。
秀姑無子,卻是硬脾氣,不肯拿錢改嫁,執意讨個公道,狀紙遞到縣衙,無人敢接,銀錢塞給當地訟棍,只換來千萬不可莽撞的告誡。她四面受阻,痛不欲生,若非武崇訓答應幫忙,只怕已尋了死路。
“展眼要去三陽宮,我脫不開身,就怕秀姑等的心焦。”
朝辭嘿嘿笑道,“出巡還遠,要到五月了,眼下萬萬不可錯過的,倒是郡主的及笄禮,好在清輝已安葬了張石匠,免秀姑後顧之憂,奴婢使人跑一趟,安排些生計,待公子騰出手來,再去料理。”
如此說定,朝辭自去奔波,武崇訓心裏憋悶,連日一反常态,總不在府中。這日朝辭得了高陽縣回信,急忙來報,走到笠園便被人拍了下肩膀,回頭竟是清輝,笑嘻嘻問。
“公子在裏頭嗎?郎主叫去呢。”
朝辭皺眉道,“又有什麽事?”
便一道進去內室,就見武崇訓立在窗下,赤紅圓領袍服遍地重繡,塗抹得整個人英挺濃烈如同火焰一般。
朝辭眼前一亮。
武崇訓向來素淡,從笠園之命名便可見一斑。
‘笠’字意在孤舟蓑笠翁,所以笠園的陳設擺件全走竹籬茅舍那路子,除了上朝、侍駕等隆重場合,平日總穿件半舊青袍,甚至青灰僧衣,出入更不會擺開郡王儀仗,這一向因要服喪,愈發灰頭土臉。
今日卻是湊巧,春盡夏初,正是成都、杭州兩地貢緞、绫羅入京的時候,如今不同以往,內宮沒有主位,區區幾個男寵,取用衣料有限,便都便宜宗室。
梁王府與東宮得了兩份供奉,韋氏與梁王妃客氣,把東宮那一份都交給公中裁奪使用,長史才裁了今年的新衣送來供他挑揀。
武崇訓左手扶住蹀躞帶,右臂對鏡平展,鏡中人寬肩長腿,勒出一道勁瘦有力的細腰。邊上兩個侍女懷裏抱着,椅背搭着許多不同款式,卻視而不見,只顧對他身上這件啧啧贊許。
朝辭看這件衣裳果然不尋常,硬紮筆挺,想來穿着并不舒服,但勝在撐開了架勢,累累金線映着朝日懸窗,平添光彩。
瑟瑟才拌了兩句嘴,賭氣去了,片刻掀簾子轉回來,目光便有些發直。
“這衣裳好!”
她連聲贊,圍着他團團細瞧,仿佛才認得他。
“襯得表哥頂天立地,我前日得了兩匹好緞子,金線刺花,一重重的,做帔子不相宜,就送給眉娘了,早知不如給表哥,表哥也不問我要?”
越想越覺得美妙,放肆暢想。
“表哥早該穿得豔麗些,想來府監喜愛的春水藍與出爐銀也能相稱。”
武崇訓初聽她誇贊,情真意切,一股溫軟的顫動從耳畔直達心底,正是暖意融融,結果沒兩句成了這樣,惱怒得面上發熱,脫口道。
“……你在胡說些什麽東西?”
瑟瑟誇得正高興,聞言眉頭一擰,“怎麽的?”
“臣竟不知……”
武崇訓盯着瑟瑟,半晌,眼中透出一言難盡不想再提的複雜神情,“郡主原來賞識府監那張俊臉。”
“我如何賞不得?”
看他還敢瞪眼,瑟瑟示威般,一揮袖,把案上他常用的折扇推到地上。
豆蔻哎呀了聲慌着去撿,心疼壞了。
“這才畫好的扇面兒……”
幾道目光頓時齊刷刷彙集到武崇訓身上,盯得他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。
武崇訓用力握緊蹀躞帶,手背上青筋畢現,堂堂七尺的男兒,武家江山有義務助力父兄,如今反正宗廟已然改換,他唯有一腔讀書人當為國盡力的自省,于功名利祿并無所求,何必受這個窩囊氣?!
“我瞧郡馬是忘了自己的身份!”
瑟瑟雙目瞪圓,趁他面紅耳赤無力反駁時冷聲道。
“驸馬之驸何為?掌帝王副車之馬,張良使大力士阻擊始皇,擊中副車,始皇幸免于難,所以驸馬都尉這個官職,原就是身家性命都要拿出來交代。”
武崇訓極力克制怒氣,沉沉道,“若有人于郡主不利,臣自當性命護衛。”
“誰要你拼命啦——”
她把音調拉長,示意毫不稀罕。
即将及笄,她發式也改了适宜戴簪的款式,面容明豔無匹,卻氣咻咻地如浸冷霜,一雙眼直刺過來。
“昨日又說,我打仗你沖鋒,我殺人你遞刀!今日要你性命了麽?”
武崇訓氣結,這東西簡直無理取鬧。
前日為進那點子谏言,便是鋪排再三,刻意避她鋒芒,今朝偏直通通闖到笠園來找茬,又叫他往哪裏躲?
丁點大的人,無非是為李家從前遭遇憤憤不平。
若論這條,從李顯往下通數,韋氏也罷,李仙蕙也罷,誰又比她輕快?
然韋氏待梁王妃之禮遇客氣不提,李仙蕙待骊珠等之親切溫厚不提,即便是渾渾噩噩的李顯,上感恩折子時,尚把梁王府上下誇了又誇,偏是她刻薄辛辣,再三糾纏。
瑟瑟性子還沒撒夠,“不過叫你穿些顏色衣裳,推三阻四!盡是哄我。
“——你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