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
第43章
“大哥那兒怎麽樣了?”
“左千牛衛過個夜就走了, 如今值守的是羽林。”
朝辭露出憤懑的意思來。
“奴婢原以為兩位武将軍執掌羽林七八年,雖然離京……”
“——羽林?”
武崇訓愕然調過頭,有些難以置信地打斷了他。
武周兵制有南北之分, 南衙十六衛是朝廷的兵,北衙羽林卻是聖人私兵,號稱帝國最精銳部隊, 歷來有抱負的親貴子弟,莫不盼望跻身羽林,往後外調才有底氣, 譬如武崇訓本人,就曾服役年餘,直至加冠授爵。
相比之下, 至于南衙十六衛中的上四衛, 護持帝座,須臾不可離身,前途有限,卻很風光,正是京中不入流的小官、富戶子弟夢寐以求的香饽饽, 武延秀貴為宗室,卻屈尊其中,則是因為魏王不肯替他安排, 走羽林正途。
頭先是千牛衛,武崇訓還想托武延秀與郎将通融,行些方便,沒想到一轉眼換羽林來, 那就大大不同。照理說,看守個失勢的嗣王而已, 無須調用精銳,但聖人有意為之,倒像是有意叫武家瞧瞧,連魏王的嫡長子都淪落到如此下場,時勢已變,莫要無畏抗争。
一念及此,他詫然嘶聲問,“兩位堂伯離京多久了?”
“去年十一月走的,兩位王爺出城送行,回來骊珠姑娘還哭鼻子。”
朝辭算算時日,忽然發現很巧,“哎呀!他們前腳走,太子就來了。”
武崇訓愕然如遭雷擊,一雙眼灼灼火燒,半晌把右拳重重砸入左掌。
“聖人竟是先調離了武将,再召太子進京!”
這一環扣一環的安排,九連鎖般步步為營,既有武攸宜兄弟外調,又有狄仁傑驅敵,還有召見瑟瑟姐妹卻撂着李顯,防範的不是李家,或武家,或重臣,而是所有可能阻擋她意圖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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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辭心裏也擂鼓似地咚咚敲,越想越後怕。
“奴婢本以為羽林總要賣武家幾分薄面,沒想到竟橫起來了,簡直不把嗣魏王當回事兒,氣得他吱哩哇啦,他那人又……總之鬧來鬧去,白白吃虧!幸虧張娘子有臉面,不過嗣魏王說話就難聽了,從早到晚咒罵郎主,連您也捎待上。”
至親手足,武崇訓并不計較。
“他發洩發洩也好,倒是四郎吓破了膽,躲在院裏不敢見人……”
朝辭沒說話,不過以目示意,算是不言自明了。
宣旨後李家留住枕園,而魏王府仆婢遣散,家財被抄,府邸更是徹底被封門堵死,兩府之間原本有淺淺一脈水線,迤逦相通,人過不去,那些鴛鴦、白鶴長久無食,紛紛順水逃竄,都來梁王府躲避。
目睹如此凄涼之景,別說武延壽戰戰兢兢,唯恐也被軟禁,就連身處新貴庇蔭下的武崇烈和武琴熏,都惴惴然不敢出聲,雖不知道公子怎麽打算,但希冀一團和氣,恐怕是不能如願了。
現成的大道放着不走,朝辭進言。
“公子倘若打出郎主的旗號,羽林當給兩分薄面。”
武崇訓瞥了他一眼,淡淡道,“不用,我再想別的法子,不過往後我的事,阿耶面前能遮掩的就遮掩了。”
朝辭心頭一凜,知道經此一役,父子間已然生出嫌隙,遂掖着手告退。
晚間李家姐妹乘車回來,枕園的布置已經到位。
透過細密的雨幕,新栽的橙花樹上,一串串花苞小蓮子樣含苞待放,沐雨芬芳,高低宮燈閃閃爍爍,把瑟瑟才添的金箔屏風照映得激蕩耀眼。
武崇訓沒等她共用晚膳,不過算準了時候一道吃宵夜,隔着珠簾,隐約能瞧見他在裏頭消磨的模樣。
李真真看了一笑,“喲,這迎來送往的,不讓你落單兒啊。”
瑟瑟作勢要打,趕得她走了,才打簾子進來。
桌上供着一盞梨花燈,又一卷長畫軸,正被武崇訓徐徐推開,那副青燈古佛的做派,配上绾發的竹簽,舊衣薄帶,布鞋紙扇,清簡得像個出家的姑子。
聽見有人,武崇訓擡了擡眼。
說起來相識已有三四個月,體己話說過幾回,卻都不如今夜氛圍旖旎,大約是雨水淅淅瀝瀝之故,又或橙花缤紛,武崇訓寒了的心活轉回來,帶着流連畫上美人的溫柔眼神看向瑟瑟,往常的舒朗斯文安靜,一忽兒變成纏綿悱恻,竟有銷魂動魄之感。
瑟瑟訝異地睜大了眼。
她是沒甚見識,進京後常大驚小怪,但她懂得欣賞美,靈魂能感受到一擊而中的悸動。
從前在房州,為求得一張上好的金剛鹦鹉繪畫,她不惜令畫師碾碎拇指大的孔雀石做綠色,捕殺猩猩取血做紅色。譬如張易之那張妖異到尖銳的面孔,為人如何讨厭都不要緊,她能盯牢欣賞許久,并不為那是長在男人身上,做售賣之用而生出輕賤之心。
武崇訓五官鈍鈍的,皮肉飽滿,只一雙清澈的杏眼出色。
照瑟瑟挑剔的眼光看,七分最多,實難震懾,但這一刻太驚人了,原來真有人能眉目傳情,他的真心、他的傷懷,他備受打擊仍存在的希冀,一覽無餘。
瑟瑟因而流露出一種小心翼翼的柔順,生怕驚動了他。
那種珍視的神态……
武崇訓很是欣慰,一顆心軟軟蕩蕩在沸水裏煎熬,竟比上元夜更傷筋動骨,但他向來矜持,并未趁機加言,只擺手請她對坐,牽袖斟上熱茶。
“郡主辛苦,酒醉之人肚餓,偏起來就走了,領宴時餓勁兒都過了罷?聖人喜歡酥油蒸的熊蹄、鶴翅,吃不吃的,總擺在跟前,叫人倒胃口。”
瑟瑟也是折騰累了,攤開大袖往兩邊一撇,卻沒端茶盅,反四處尋酒杯。
武崇訓笑她饞酒,回身從牆角高案上提壺來,淺淺予她一口。
“這你都知道。”
瑟瑟一飲而盡,翻杯還要,武崇訓搖搖頭。
“宮裏人多,一人一個口味,大體上還要迎合聖人,其實她老人家能吃能玩的沒有幾樣,卻總記得年輕時的喜好,擺上來,就仿佛青春還在……”
武崇訓怕又惹惱了她,用詞很謹慎。
“你是新來的,又伶俐漂亮,她定然矚目,不過新鮮勁兒過一陣就沒了,當初骊珠才來時也是這般,府監把她打扮成小花仙,眉心點紅,赤腳踩在玉雕的蓮花裏,轟一聲跳出來,宮人早預備在房梁上,同時灑下好幾桶金粉,混着各樣花苞,又香又美,哄聖人開心。”
午睡起來頂了他幾句,事後想想,恐怕是自己多心了,實則這陣子進宮領宴的次數甚多,武崇訓回回都是這樣耳提面命,怕她吃虧。
難為他忍着,瑟瑟深深看到他眼睛裏,叫了聲表哥。
武崇訓快叫她燙得化了,避開眼神。
“女史的論調,我很知道,她定然撺掇郡主向上攀爬,做長公主也好,鎮國公主也好,總之插手朝政,定鼎江山,多的是女人能做的事。”
瑟瑟大覺意外,沒想到他要開誠布公,論她的前途。
“這些都是遙遠的目标,即便貴重如郡主,也要走很遠很長,很孤單的路,才能達到。若郡主真心取中我做郡馬,那往後,郡主要上陣,我來沖鋒,郡主要殺人,我來遞刀。我這個人,不獨身家性命,前途子孫挂在郡主身上,連一生喜樂也指望郡主。從前郡主年幼,任性胡為,都不要緊,但明日就為郡主補辦及笄禮了,請郡主務必好好考慮,到底是不是真心嫁我?”
他臉上有種誠摯的神氣,很打動她,又叫她害怕。
“但凡郡主有一絲疑慮,我便當從前種種,皆是做戲。”
——傻子,傻子!
瑟瑟的眼眶粉融融發脹,可這世上沒有白來的好處,武崇訓不得不提醒她。
“在郡主想明白之前,教習可以請,但不能是宋之問。”
他收走酒杯,另拿巾帕墊着,端來小炭爐上的鹌子羹。
“當心燙,煨了好久的,鹌鹑肉和米爛在一鍋,最去寒氣。”
“宋主簿得罪了眉娘,我自然不會請他……”
瑟瑟還沒明白他是何意,只顧順着他口氣答應,武崇訓明銳的目光一閃,絕不讓她渾水摸魚,明确道。
“也不能是閻朝隐、徐彥伯、沈佺期……總之但凡一時之選,年輕俊朗,溫文有禮,适宜服侍郡主的……”
武崇訓替她揭盅。
焖熟的肉,香氣撲鼻,蒸騰的熱氣模糊了視界,他的眼睛鼻子被掩住,只剩兩道眉毛又黑又長,波瀾不驚的神情,盯着她手裏的調羹。
“都不行——郡主慢慢吃罷。”
他甩袖離去,瑟瑟氣得懵了,許久才當地一聲,把調羹扔進瓷盅,就見屏風後豆蔻出來收拾殘局,看她咬牙切齒的樣兒,又是安撫,又帶幾分欽佩。
“郡主莫惱,公子是怕那些寒門士子打您的主意。”
瑟瑟哪能不生氣,直氣得臉都皺了,雙眸冒火,大聲問。
“太平公主府裏,驸馬也敢這般僭越嗎?”
照她看來,夫婦自當以婦為尊,如阿耶對阿娘無有不從,武崇訓哪裏吃了熊心豹子膽,竟敢指手畫腳,不準她結交朋友?
“又說當我的刀,有刀敢約束主人的嗎?!”
這東西,有三分顏色就敢開染坊,他說的明明是遞刀……
武崇訓在門口聽到,無奈搖頭,背着手踱步而出,等在樹下的朝辭見他嘴角竟還翹着,忙迎上來抖開油衣,嘴裏切切抱怨。
“公子,這更深露重的,雨剛停,夜裏還下冰雹呢,她不說替您打把傘,連人都不出來送一送,好不體貼啊!”
“多嘴。”
武崇訓踏上留堤,快步行至中段,猛地駐足展臂,便被夜風灌滿胸膛。
他算是看出來了,小娘子愛俏,嫌他沉實敦厚,不夠味道,多半還想在規行矩步的神都找找刺激,提攜幾個寒門,享受金指點化,為人脫胎換骨的樂趣,到時候一人得道,雞犬升天,呼啦啦一大幫拜伏在她腳下,多麽過瘾。
朝辭跟在後頭揣摩的咳聲嘆氣。
李四娘喬張做致,釣得公子三魂走了七魄,幸虧有聖旨收場,不然得活活擺弄死。可恨這鐵板釘釘的婚事,武家固然趨之若鹜,李家難道還敢違抗麽,怎的一轉眼,她又抖起來了?
不過簪子落在井裏,人在枕園,也不可能便宜了別人。
“公子,過禮有快有慢,長有數年尚未落定的,姑娘十五歲拖到二十,短則三月已可洞房。您這回因是尚主,納彩、問名、納吉、納征都由宗正寺主辦,沒得推诿調弄,褃節兒就在‘請期’上,也幸而郡主只是郡主,并非公主,不然連請期還是欽天監代辦,想糊弄也沒法兒。”
武崇訓狐疑地放慢了腳步,“糊弄欽天監?”
朝辭賊兮兮地嘿嘿笑。
公子就是老實,要糊弄的哪裏是什麽欽天監?女人嘛,進了洞房萬事好說,不過這手段下作,說出來公子要惱。
他斟酌了下,委婉建言。
“王妃昨日去青龍寺,請住持合算吉兇,把兩家庚帖供在佛前受三日香火,然後蔔卦,再選三個日子,由女家擇一,您要是着急,大不了,咱們去向住持陳一陳情,請他盡揀近前時日,反正李家誠心招您做貴婿,越快越好。”
如果娶進門就算數,那這事兒太簡單了。
武崇訓哂笑了聲。
“你瞧她那野驢撂蹄子的勁兒,糊弄欽天監有什麽用?她不樂意,臨上花轎也能編出由頭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