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
第29章
沿天街往北徐行, 遠遠聞見昨夜硝煙嗆人的氣味,朝會已經散了。
女皇未曾露面的消息不胫而走,街市裏傳得沸沸揚揚, 連龍馭賓天的話都有人敢說,雖然十幾天前的正月初一,女皇才召見過外國使節, 并無任何不妥,但望八十的人也難論定。
想到洛陽令的要緊位置還握在張易之手裏,李武兩家又正蓄勢待發, 六部主官惴惴不安,好幾個人打發親信給狄仁傑遞話,請他盡快進城主持局面。
馬車停在魏元忠府邸跟前, 陳思道扶他下馬。
站定一瞧, 路上來往街坊雖多,卻都掩面避讓,不敢靠近,皆因大門外站了十來個官員,抱手埋頭打轉, 分明是散朝出來便直奔此處。李唐公服向來以顏色區分品級,武周後諸事從新,文官袍上繡飛禽, 武官袍上繡走獸,這幾個員外、錄事肩膀處繡着彩雀,正是肅政臺的标記。
曹從宦原在臺階上徘徊,見座主終于趕到, 忙上來迎接。
狄仁傑朝門上看了眼,只有魏府兩個長随如喪考妣, 連連嘆氣。
“沒讓你進去?”
曹從宦頹然搖頭,“一報左肅政臺的名號,就叫關大門了。”
狄仁傑不悅,“閉門謝客,他躲得開嗎?”
一面說,一面當先上前。
陳思道忙趕在前面沖長随道,“相爺在此,要與你家郎主一晤。”
兩人大驚失色,對看一眼,一個鑽邊上小門跑進內宅通報,另一個顫聲後退着解釋,“相爺,郎主不知是您啊。”
“開門便是。”
狄仁傑頭發花白,但中氣十足,聲音洪亮,一開口便叫人從心底裏敬畏,他走到跟前,兩臂平舉當胸一推,那門轟地應聲而開,原來并未搭上門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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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笑着邁進門檻,腳未站穩,便見呼啦啦一衆男女跪倒在地。
低頭看,魏元忠跪在最前面,素衣肅容,未着冠冕,後頭人等着白袍白裙,俨然發喪。
狄仁傑一愣,對這番布置很是驚訝。
地下的魏元忠已沉聲開口,“下官不知犯了何罪,累得半個左肅政臺傾巢而出,捉拿下官一人。”
停了一歇,加重語氣,仿佛在朝堂上朗朗與人争辯。
“左肅政臺有臺院六員,掌監察彈劾百官;殿院六員,掌殿庭朝會巡幸;察院九員,掌六部供奉儀節……攏共二十一人不多,卻是職責沉重,庶務論萬萬不止,不知為何,今日竟放下公務,全聚在下官家的大門口?沒個明白話交代,卻不讓下官上朝?!”
他只管滔滔發洩怒氣,狄仁傑靜靜聽他說完才接口。
“魏侍郎多慮了,衆所周知,曹從宦是我的門生,偶然替我跑腿而已,可恨他自家腿腳也不利落,因又吩咐手下,如此一人托一人,小事倒鬧出大動靜。此事是我考慮不周,不該讓他們身穿公服站在門口,徒然驚擾四鄰。”
“門生?相爺真是舉重若輕!”
魏元忠挺了挺胸,視線上挑,毫不畏懼地直視這位號稱百官之首的相爺。
“今日相爺一己之私,便能調動整個左肅政臺放下公務為您奔走,明日又可随意幹預冬官,長此以往,下官做的究竟是武周的鳳閣侍郎,還是你狄仁傑的鳳閣侍郎?!”
正義凜然的質問對狄仁傑完全不起作用。
如果害怕被人評說議論,他根本走不到今天,但今時今日,時局污濁不堪,朝中還有人肯劈頭蓋臉問候權臣,他是很欣慰的。
狄仁傑不計較魏元忠的态度,目光掃過烏壓壓人群。
院中布置分外雅致,與狄仁傑慣常所見的親貴豪奢之風截然不同,兩道烏漆長廊環繞碩大的太湖石蜿蜒而走,遙遙彙聚到堂屋,前有亭臺池塘,後有月洞地屏,低垂的竹簾背後透出線香隐隐的清味,處處都是詩禮人家的講究。
狄仁傑走過去,親自扶起最年長的老婦,招手叫侍女搬把椅子來安頓,再提起圈椅擱在大太陽底下,從容坐穩,坦然撫了撫袖口繁複的繡紋。
“天下倘若太平,我拉幫結派自要悄悄摸摸,深恐為人所知。但如今時勢,你怕我指揮左肅政臺栽贓陷害你,一見他們來,便脫冠待罪,與我理論,咱們直接切入正題,不是很省事兒嗎?”
魏元忠聞言一震。
“你什麽意思?武周何處不太平了?”
邊說邊冷冷審視狄仁傑。
兩人同朝為官多年,又在鳳閣做上下級,雖然話不投機,畢竟日日相見,彼此還是有幾分因公事而來的欣賞默契。
但仔細瞧來,他進賢冠底下壓着的兩鬓仿佛是又白了些,想到他歷年征戰契丹、突厥,屢屢不戰而屈人之兵,威望赫赫,在朝又有門生聲援應和,加之聖人昨晚剛剛無故失朝,他将好就放下大軍無诏入城。
難道——意在趁亂掘利?
魏元忠越想越後怕,戰戰兢兢地質問。
“倘若邊境軍情确有變化,你,你去河北兩個月,竟敢隐瞞至今嗎?”
他自以為喝問到點子上,曹從宦和陳思道卻恨不得動手打他一頓。
座主為匡扶李唐不顧個人安危,他就算不肯迎奉舊主,也不應當質疑座主藏有私心,那可是把他當做什麽人啦?
狄仁傑的神情卻沒什麽變化,語氣還是很客氣。
“魏侍郎歷經兩朝,秉政多年,上馬能平揚州之亂,入朝能掌監察重職,成就并不在我之下,如今屈居副職,不過是資歷上還有些欠缺,再者,我等老朽占據要職,沒給您空出位置來。昨夜我便與他們兩個交代了——”
狄仁傑随意指了指身後橫眉冷對的曹從宦和陳思道。
“倘若這回突厥人暗放冷箭,令我抛屍異鄉,聖人提拔新人,必定是您。我也不怕在您面前表功勞,我年紀大了,每回出門都要安排後事。這回去河北道之前,我留給聖人的叮囑也是,如有不測,請用魏元忠。”
曹從宦和陳思道聞言,齊齊瞪視狄仁傑的後腦勺,眼中包含悲痛,滿臉皆是難以置信的驚惶。
來之前,滿以為是聖人有意重用魏元忠,所以狄仁傑不得不屈身求助,萬萬沒想到實情竟是反過來。
曹從宦脫口道,“座主,他疑您心懷鬼胎,您怎能推舉他呢?”
魏元忠怒氣沖沖的面孔也變得煞白,很想追問個究竟,可是狄仁傑擺手制止了他,和聲解釋。
“魏侍郎,武周的禍根在神都,至于突厥、契丹,都不是你我的對手。”
他撂下這句話,仔細觀察着魏元忠的反應,低聲試探。
“譬如儲位——”
“那下官就鬥膽提醒相爺一句——”
魏元忠面色一翻,冷哼着打斷了他的話。
“你我政見不同,但讀的都是聖賢書,辦的都是百姓差事,效忠的是國,而非人!相爺有興致擺弄儲位,下官不以為然!”
他三言兩語劃清楚河漢界,厭棄地站起身,拍幹淨衣角浮土,繼而一個個扶起妻子兒女,最後才轉身對狄仁傑交代。
“您有您的道理,我有我做人的準則,為官一任,造福一方,我不結盟。這番話,我能響當當說給您聽,也能用來拒絕張易之、武承嗣,甚至聖人。”
狄仁傑啞然,許久之後甚至露出了一絲苦笑。
這番擲地有聲的剖白,就和當初的曹從宦、陳思道一樣真摯,也正是他本人踏上仕途的初心,甚至,他能從中聽出魏元忠對他的一點隐約認可。
如果魏元忠像曹、陳一樣年輕,假以時日,兩人在經年累月的對壘中了解對方,他有把握最終說服他:一個沒有世族可倚仗的臣子,想要制衡總會犯錯的君王,就必須擁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系網,而這,才是聖人尊稱他‘相爺’的真正原因。
可是……聖人等不起了。
事已至此,多說無益,也無用。
狄仁傑悵然起身,緩緩拱手,從魏家辭出來。曹、陳二人亦是垂頭喪氣,不知道該慶幸魏元忠正直,還是憤懑他眼盲心黯,看不清時世。
邁出門檻,才要登車,瞥見一個人縱馬從星津橋方向而來,遙遙揮舞手臂。
曹從宦站住腳,“哎呀,宮裏又出了什麽事?”
狄仁傑望了眼,那人趕到面前,來不及下馬。
“曹公!”
那人氣喘籲籲禀報。
“才剛監門衛報稱大軍集結城外,令百姓驚惶,人心不安!府監大怒,命左肅政臺監察上報,如有将官失職,就地查辦!”
“胡鬧!”
曹從宦跺腳惱怒。
“相爺辦完河北道差事,班師回朝,一路行來,處處關隘都向夏官報備,如今不過比從前所奏早了三五日。再說了,軍機要事,自有夏官料理,幹他監門衛什麽事?狗拿耗子!”
那人本是流外聽用的小吏,鬧不清各衙門恩怨,只因今日整個左肅政臺不在官署,獨他一人值守,所以手忙腳亂趕來向上峰彙報,滿以為能得個嘉獎,卻沒想到劈頭蓋臉來了句反問,一時噎住,半晌才道。
“監門衛掌管神都九門,職責所在……”
陳思道在旁補充解釋,“左監門衛将軍乃是張易之提拔的。”
狄仁傑頓時無可奈何。
張易之的手伸得很長,他在京時尚且要處處提防,何況鬧出個‘無诏入京’的大把柄,卻是不得不小心應付,遂帶陳曹上車,拿腰牌一道進宮。
過了大業門,才問得聖人在凝華殿聽人講書,便見一個衣着光鮮的年輕官員迎上來,殷勤地笑着作揖。
“下官見過相爺,聽聞相爺率大軍飛馳千裏,昨夜才抵京畿,怎的這時候就來觐見?”
狄仁傑不喜他自來熟,而且瞧他年不過二十五歲,卻留了一把美髯,分明故意惹人眼目,随口應了聲“國事巨萬,不好拖延”便繞過他。
那人大是不滿,在他身後故意高聲。
“……府監還以為相爺要回府休息兩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