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
第30章
狄仁傑駐足回頭望他。
宋之問捋了捋漂亮的胡須, 傲然道,“可是來得卻不巧,聖人恐怕無暇聽相爺叨叨國事。”
瞧這洋洋灑灑的做派, 便知是谄媚之人,狄仁傑長長哼笑了聲。
“啊,老朽要恭喜府監, 手裏又添了得用的新人吶?不知閣下是考學入仕,還是靠這把胡子入仕啊?”
宋之問滿面笑意僵住,硬邦邦道。
“下官當年應試的卷子……也曾風行一時, 被人傳唱,亦有名家揀選詩集刊載,下官不才, 入選區區八首。相爺既然有興趣, 晚間就着人送去相府。”
狄仁傑沉沉道不必了,指曹從宦。
“世間糊塗書商也多,不挑文辭,卻挑人的官職地位。至于好詩好句,我這個學生無所不知, 倘若他背得你的詩,我便聽聽,若是他都不知道, 那詩集,閣下就留着墊自家桌腳吧。”
宋之問氣得面孔發白,瞪他半晌,曹從宦笑了笑, 狀似解圍地站在中間。
“座主,您不認得他, 這位是控鶴府新任用的主簿宋之問,小字延清,他的詩詞文章……學生說句公道話,甚好。”
宋之問面色稍霁,整了整衣領。
他在家鄉時便仰慕狄仁傑的令名,想得到他的認可,更向往像姚崇、敬晖、恒彥範那樣,經狄仁傑推薦而得重用,可是入京後卻遲遲找不到路子,不得已進了控鶴府。
“中丞過獎了,其實文章一事,貴在情真字儉,中丞倘若有空……”
“情真,呵,宋主簿說的不錯,我記得您有一首七言長句,用字清麗,暢美如畫,讀來口齒嚼香。”
曹從宦打斷他,不屑地別開臉,沉吟着回憶背誦。
Advertisement
“……明河可望不可親,願得乘槎一問津……敢問宋主簿,這詩中真情,可是但求恩寵,無所不為,扔了你我讀書人的自尊,也在所不惜?”
宋之問一怔,頓時像嗆了滿口的牆皮,直噎得說不出話,後知後覺意識到,這幫人自矜身份,嘴上說喜歡他的詩詞,實則還是憑衣冠度人,根本看不上他這種從小地方攀附上來的無名之輩。
他洩氣,又強撐着自尊。
“中丞何必從門縫裏瞧人,把人瞧扁了?我本是一片好心,想提醒相爺,聖人未曾上朝,您就算巴巴兒地進去了,還是吃閉門羹。”
狄仁傑奔波整個上午,乍然聽說,緊張地問,“你說什麽?聖躬違和?”
“聖人身子好得很……”
宋之問悻悻搖頭。
“不過是夜裏與府監多聽了幾支散曲,懶怠上朝。”
這話一出,曹從宦與陳思道面面相觑,奔波整日,原來底細如此不堪。
狄仁傑沒再說話,轉身往宮外,走了七八步,忽覺頭目森森,天旋地轉,忙提手揉搓面頰,終于覺出疲累來。
宋之問看到他兩鬓刺眼的白發,才剛目睹聖人肆意尋歡,轉頭就見這老臣如拉車的老黃牛般任勞任怨,他也有些難過,又知道這番觸動情腸之語,說出口來不過換得幾句譏諷。
“相爺!”
宋之問猶豫再三還是出了聲,“下官才去梁王府辦差,回來複命。”
“——哦?”
狄仁傑背手扭頭,“主簿還有什麽秘事要告訴老朽啊?”
宋之問為難地看看他。
“實不相瞞,您前腳進城,後腳駐紮北郊的大軍就鬧起來了,有人驚了馬,有人打架,還見了血……”
狄仁傑蹙了下眉,有些意外。
這個狀況比方才報信人所說的駐軍驚擾百姓,要嚴重的多,不過他還是壓着聲量平靜道,“嗯,是老朽治軍不嚴,該如何治罪,左肅政臺定然給控鶴府,給聖人一個交代。”
宋之問還是搖頭。
“不用勞煩相爺了,早間監門衛禀報此事,聖人便想起兩年前‘營州之亂’,契丹首領孫萬榮舉兵造反,包圍幽州,曾在陣前大喊……”
他點到為止,大家也默契地不追問,一道低頭回顧陳年往事。
曹從宦最先想起來,“那厮胡亂喊的是,何不還政廬陵王?!”
狄仁傑和陳思道都看向他,曹從宦嘟囔道。
“契丹有心犯上,故意指着李唐與武周的嫌隙挑撥,當初便未得逞,被國朝與突厥聯手,從背後夾擊,孫萬榮逃到潞水東岸,被家奴所殺。這種宵小,聖人倒記得他說的話?”
狄仁傑低低斥了曹從宦一聲,重新打量宋之問,只覺得這年輕人眉眼過于靈活機變,渾身透着不安分,像只下了鬥場的公雞,恨不得把別人啄的掉毛見血,方顯出他來。
不過,宋之問也算有幾分孺慕之心,年輕人嘛,偶然迷途不要緊。
“延清啊……”
他先親切地喚了聲宋之問的表字,再和聲詢問。
“三臺說的沒有錯,江山萬裏錦繡,乃是前人栽樹,我輩乘涼。不論聖人還政于誰,都是國朝內政,輪不到契丹煽風點火。況且營州之後契丹滅族,餘衆只能依附突厥,世上已沒有這個名號了,聖人想起他來作甚吶?”
“契丹如何,聖人當然不放在心上,不過是想起連孫萬榮這等萬裏之外,未經教化的蠻子,都知道廬陵王是何許人也,提着他名姓叫陣。而皇嗣雖然做了武周多年的皇嗣,還是籍籍無名,因此感慨李唐聲名遠播罷了。”
宋之問嘿嘿長笑,推開陳曹二人,擺出與狄仁傑平起平坐的架勢。
“相爺方才說,無論如何,都是國朝的內政,這話下官深以為然。然世上的事,繞不過名分二字,聖人倘若是個男人,自二聖臨朝至今三十餘年,料理的國家蒸蒸日上,于軍,兵強馬壯,于民,繁衍生息,自是明君。可是就為了這副女人的身子,為了傳位于武家還是李家,翻來覆去的折騰……”
狄仁傑以為他要替武家說項,皺眉打斷了。
“你也是個讀書人,應當明白,名不正,則言不順,宗廟、禮法、名分,自是大事。”
“當然是大事!”
宋之問猛地一擊掌,昂着頭高聲道,“所以聽聞兵變,聖人就借了李唐的好名聲,命廬陵王去彈壓鬧事的生兵!”
“什麽兵變?”
狄仁傑大吃一驚,這罪名匪夷所思,又正中靶心,單是聽進聖人耳朵裏,便要埋下長久禍根,忽然哪日發作起來,碾碎他一把老骨頭。
陳思道急得踏前幾步。
“你不要血口噴人!這回相爺打得突厥小兒望風而逃,實是立了大功,明日上殿便要受封賞,就算幾個小兵吃醉了酒鬧別扭,常有的事,何來兵變?!”
曹從宦也大聲幫腔,拽着宋之問的肩膀不撒手。
“誣告同僚,你罪加一等!聽見沒有——我跟你說話!”
“廬陵王是個什麽脾性,相爺可有所耳聞?”
宋之問滔滔不絕的氣魄如長江之水奔流入海,陳曹想打斷,竟插不進去。
“聽下官宣讀完口谕,他兩股戰戰,硬是不肯出門,說多年未曾見過如許大場面,怕要失場!要結巴!”
宋之問搖頭大笑。
“哈,控鶴府豈能讓他想如何便如何?當下兩個力士左右提上馬車,一路他便嗚嗚的哭,到地方一看,果然亂作一團,嚎的嚎,叫的叫,幾百匹戰馬沖出校場,散開滿山遍野,踩踏青苗無數,眼看一年的收成都毀了,難怪百姓受不了,連相爺的大帳都點了,一桶髒水潑上去,塌下半邊兒!”
狄仁傑簡直不能置信,張易之将将三十歲,入宮前游手好閑,出入貴婦內帷賺些脂粉錢,哪裏想得出這樣大膽又惡毒的主意,坑害重臣來給李顯造勢?
陳思道是個謹慎人,怕出事,一掌推開宋之問。
“京畿重地,軍隊大事,主簿不要胡言亂語!當心肅政臺治你的罪!”
宋之問斜眼睨他。
“果然是件大事,一上午整個肅政臺人仰馬翻,從上到下都在伏案奮筆,預備明日大朝會上拌嘴,獨陳侍郎與曹郎官絲毫不知,倒要下官個小小的主簿來告訴,嘿嘿,二位這官做的,當真是甩手掌櫃。”
曹從宦大怒,“你敢在我面前放肆?!我,我今日就參你!”
“誰叫您一日東奔西跑,不在衙門守着?”
宋之問連連搖頭,看他們已如看手下敗将。
這小事化大的妙計正出自他手,一經使用便收石破天驚之效,連聖人也啧啧贊嘆,再被他本人賣弄到事主眼前,真是完美收梢。
入京以來,他上下求索,全然無功,唯有這回竟在大業門內拿捏住了相爺,前所未有的成就,豈能不為人知?他恨不得立時奔回控鶴府衙,抓兩支毛筆把相爺面色畫下來,傳與滿京人看。
“那時亂成那樣兒,下官踏出馬車,便被人把靴子扔過來,差點砸着頭,可是下官大喊了聲‘廬陵王在此!”,您猜怎麽着?那群生兵竟呆住了。待他戰戰兢兢走出來,安撫幾句,一個個就丢下兵械,拜伏于地,大喊英明!”
曹從宦一時慌了神,失口道。
“怎麽會呢?兵是相爺親自練的,軍紀嚴明,令行禁止,心向李唐不假,也不能聽見個……”
他被陳思道狠狠擰了一把,自知失言,忙轉過話鋒重新說來。
“武周的兵,自然向着聖人,就算臣服廬陵王,也為他是聖人長子啊!”
宋之問根本不理他,只盯着狄仁傑。
“相爺這回帶去河北道的五萬新兵,并非各州郡番上的府兵,乃是臨時從關中募集,都是本地子弟,可謂京畿民心所聚。所以,他們心向李唐,便是京畿心向李唐,他們拜伏廬陵王,便是京畿拜伏廬陵王。”
宋之問頓一頓,逼到狄仁傑眼前,滿臉張狂。
“相爺,添上這出好戲,您說聖人還政李唐,算不算師出有名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