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
第28章
狄仁傑終于接到來自門生的确切消息, 立刻日夜兼程趕回神都。
萬萬沒想到,走之前與聖人說得好好的:恢複皇嗣武輪的原名李旦,再立為儲君, 這便順理成章還政給了李家,至于還在世的李顯,亦應改封為親王, 享故國封邑,裂土分疆。
可他一走,李顯便大張旗鼓地來了, 李旦卻還滞留長安!
他不明白聖人為什麽出爾反爾,這兩兄弟倆的秉性、才能、家宅、人口……他和女皇一條條思慮了好幾遍,反複推演, 才終于擇定李旦繼位。
怎麽他離京才短短月餘, 就完全颠倒了呢?
诏書已經拟好,就捏在上官婉兒手中,神都局勢如火如荼,到了雷霆萬鈞一觸即發的時刻。狄仁傑一刻也不想耽擱,命長史宋玄爽、司馬崔獻等領大軍紮營整頓, 匆匆吩咐幾件瑣事,換了衣裳就想連夜入宮,卻被陳思道勸阻了。
“座主, 還是再想想……”
陳思道肚子裏也沒個章程,只是直覺萬萬要謹慎。
“聖人叫冬官給廬陵王蓋房子,學生沒當回事,應下了。後頭就怪了, 洛陽令一會兒說工期緊,一會兒說地塊小了, 要多拆兩坊,來來回回,不知道什麽意思。後來冬官備好物料,他那頭倒不着急了,又不知是誰撺掇的,幾百婦孺竟結成夥來,當街與府兵對峙,鬧得狂徒趁亂搶劫,洛陽令也不抓人……”
天子腳下,百姓竟至流離失所,簡直是武周的恥辱!
可是狄仁傑顧不得追問那幾百婦孺後來如何,只潛心推敲聖人和府監在這出鬧劇裏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。
誰知不琢磨還好,細細一琢磨,他高大的身形便猛地晃了晃,白發從赤金三梁進賢冠裏漏出來,散亂地覆着他蒼老的面頰,看起來真是慘淡極了。
他擺了擺手,仿佛是自語念叨,又仿佛是教導後輩。
“聖人的手段,你們見識的太少了,她這是疑兵之計啊!”
“——啊?”
Advertisement
曹從宦疑惑,蹙眉想了想。
“後來冷不丁一聲兒,廬陵王就搬到梁王府去了,那時學生才起了戒心,剛巧這一向江東事多,學生上書彈劾蘇州府衙集體貪污,那卷文章寫的嘛……”
曹從宦嘴碎,說說就離題萬裏,捋着胡子慢悠悠道,“尚算滿意,魏侍郎還誇了學生一句。”
狄仁傑急地咳嗽起來。
“說正經的!”
曹從宦一凜,“是!”
“聖人因而屢屢召學生入宮問話,一日,竟撞見張易之在集仙殿後廊下仰天大笑,梁王蹲在旁邊,捧着個巴掌大的小痰盂,哈巴狗兒似的伺候着,不知梁王說了什麽,張易之佯裝惱怒地問‘李四娘果然強過我那侄女兒?’,梁王道‘不敢不敢,是犬子無福消受’。”
陳思道接過來垂頭喪氣地分析。
“座主您知道的,張易之頭先拉攏過魏王,想把侄女嫁給南陽郡王,可是魏王推三阻四,兩邊差點兒就翻了臉,那時咱們還高興呢,後頭那姑娘一轉身,又認了梁王妃做幹媽,可如今您瞧,他們說起這個事,竟是毫無芥蒂!”
狄仁傑這會子哪有心思管張易之的侄女如何,不耐煩地連連揮手。
“張易之根基未穩,野心卻大,竟想與武家結親,沒用,武家瞧不上他!”
陳思道點頭道是。
“武家是瞧不上他,可座主您聽見沒?李四娘啊!廬陵王家的小女兒,她要是嫁進梁王府,這,梁王和廬陵王做了親戚,會不會……”
他越想越是後怕,戰戰兢兢道出憂慮。
“會不會背棄魏王,另推廬陵王繼位?!”
狄仁傑終于聽出異樣,濃眉慢擰,折回短榻上坐了。
外頭軍士巡夜,鐵甲當啷碰撞,更顯得大帳寂然無聲,案頭一支才折的春柳嬌嫩,在三人目光交彙處微顫,惹得狄仁傑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感慨來。
他莫名想起集仙殿後殿裏,聖人日常閑坐的所在,有一架徽州進貢的三折泥金座屏,屏風上畫的海上仙山重重疊疊,兩只鶴在半空提着頸項嘶叫。
沉吟半晌,他閉上眼,揉捏起硬邦邦的肩膀。
陳思道見狀,知道是他六年前被來俊臣嚴刑審問落下的病根兒,又犯了。
“去打熱水,擰個毛巾把子來。”
陳思道扭頭吩咐長随,然後挽起袖子,上手揉捏了兩把。
他才三十幾歲,在狄仁傑面前說是學生,實則算半個兒子,考學、謀官、買地、娶妻、生子、結親,一步步言聽計從,才有今日成就,在他心裏,狄仁傑朗朗高潔若明月。
這兩把實打實摁下去,手到病除,狄仁傑酸軟的麻筋嘎拉拉響,再拿熱毛巾敷上,終于緩過勁兒來。
陳思道繼續分析。
“座主走之前,便猜測張易之包藏禍心,所以我們兩個日日盯住控鶴府,他倒也沒隐瞞,先給房州刺史去了封私信,爾後沒幾日,刺史的《陳情表》就遞進宗正寺,說廬陵王身患重病,彼處別無良醫,請太醫署委派博士前往醫治。”
狄仁傑不寒而栗,顫聲問。
“然後,聖人就以治病為由,召他回來了?”
陳思道愣怔片刻,恍然大悟地一拳砸在手心。
“前有張易之打埋伏,後有梁王板上釘釘……座主,您再想舉薦皇嗣繼位,就是一個人頂住武家和控鶴府兩頭,可真真兒難得很了!”
“我們兩個真是無用……”
曹從宦喃喃感慨,終于後知後覺地劃拉明白了這裏頭的道道。
看着向來剛毅的座主老淚縱橫,他實在是愧疚,再看陳思道垂着腦袋只顧嘆氣,更生出深深的悲哀。
“座主托付以天下興衰,我們卻放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。”
曹從宦重重地捶打額頭,放聲悲哭。
“廬陵王序齒靠前,又是聖人大肆宣揚,因憐惜他病體,特意逾制接回神都治病的。照天下人看來,母子的情分尚未斷絕,既然李唐複興,便該他先複位,皇嗣靠後。”
陳思道眉頭緊皺,十分不願意承認,又不得不贊同。
“聖人當初千叮咛,萬囑咐,令座主萬萬不可洩露消息,要等她安撫好武家上下過千人口,再宣布還政李唐,如今看來,竟是行了一招緩兵之計!眼下謠言沸沸揚揚,大街小巷都在議論,後晌我們出上東門,連鷹揚衛都在交頭接耳,說什麽太子家三個女兒正當妙齡,滿城子弟的機會來了。”
“機會……?”
狄仁傑猛拍軟塌,塞滿了絲麻皮毛的坐墊不承力,發出樸樸地悶聲,極慢地搖頭,目光生冷,嘴裏已換了稱謂。
“我這輩子,什麽風浪沒見過?當初太後改朝換代,多少人頭落地,整個天下都翻過來了,為何獨我沒死?我等着這一日做我該做的事!”
“座主,您這,不能……”
狄仁傑陰沉地質問,“她不是太後麽?太後憑什麽繼位?”
陳思道和曹從宦驚得頓住了,同時撲上前捂狄仁傑的嘴。
聖人的底細經不起翻騰,說下去,不定還要什麽狂悖之語。
武周立國八年,他倆算是看明白了,聖人最不怕的就是殺人堵嘴,尤其作為皇帝,立儲就是最後一關,她更加不可能容忍有人借機念出些別的來。
“放開我!”
狄仁傑氣得胡須亂顫,指着兩人的鼻子厲聲痛罵。
“你們兩個,連在腦子裏想一想都不敢了嗎?!別忘了當初入仕做官,是誰點了你們的卷子,是誰禮賢下士,殷殷垂問,請教你們治國的韬略?高宗勤政,寬厚,仁愛,勝過太後多少?”
他動了真氣,二人愕着眼,誰都不敢反駁。
狄仁傑的地位高超卓越,遠不止鳳閣內史能夠囊括。
不然,三省六部的主官、副職十幾號人,若得加賜,皆可稱宰相,為何獨獨狄仁傑能得舉國上下尊稱一句‘相爺’?
陳思道打了個寒戰,軍中盡是狄仁傑的門生故舊,內中多有心向李唐,但畢竟聖人就在百裏之外,大風一刮,原話就能傳進她耳朵裏。這昏慘慘的初春裏埋伏着平地驚雷,宮闕馴服的脊獸已經起身,亮出雪亮獠牙。
“座主,您為李唐性命可抛,我們兩個也是一樣的,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,詛咒叫罵也是于事無補。眼下還是以繞過張易之,向聖人再再進言為重,不然诏書真發下來,想更改就難了。”
——繞過張易之?
整個集仙殿被控鶴府把持的鐵桶一般,連武三思、武承嗣觐見,都要看他的眼色,外臣如何潑得進一滴水?
原本确立了李旦的儲位,再把他五個兒子放出來,好好查考,從中挑一個立為太孫,那帝國未來五十年的平穩運行就有了保障。可是突然間冒出個李顯,不光他是個窩囊廢,就連他那個嫡子都不知何等樣人。
狄仁傑的隐退夢泡湯了,他恍恍惚惚覺得,到他死,都不可能放心而去。
歷數中樞,鸾臺侍郎韋安石耿直持重,當着聖人面兒還折辱過張易之,絕對不肯與他聯手做些臺底文章,秋官侍郎張柬之最滑頭,值此攸關時刻,定然要作壁上觀,鳳閣舍人崔玄暐倒是個好的,可是分量不夠,餘者,或是武家人,或是武家走狗,亦不可圖。
至于他青睐有加,寄予厚望的青年一代,姚崇尚丁憂在家,敬晖出為泰州刺史,恒彥範做着監察禦史,按例巡視郡縣,如今正在嶺南五府糾正邢獄,回報錯案累累,年末才得回來。
“唯有魏元忠!”
他抓住陳思道頓足大吼,“明天一早,你就陪我去找魏元忠!”
陳思道和曹從宦面面相觑,盡皆無語。
“這……”
曹從宦猶豫了。
“魏侍郎身在鳳閣,本應為座主驅使,卻向來與座主不對付,而且他出身寒微,性情古怪,高宗在時裝得忠勇無二,得了顧命之托,拉着他的手苦苦交代,就死在他懷裏!可是聖人稱制第一年,他便公然谄媚,從未對二張加以約束,跟咱們根本不是一路人!如今出了這麽大的事兒,他定然不肯表态罷?”
陳思道也直搖頭。
“他是從讨伐徐敬業上得的功勳,怎麽可能反對武周?那不是連他自個兒也反了麽?座主,朝堂上但凡高階的官員,皆從武周立國得了益處。咱們去招攬,就是與虎謀皮呀!尤其是魏元忠,嘴上不應就罷了,萬一翻臉告您一狀……沒了您,咱們就是沒頭的蒼蠅,更不知道該往哪兒飛了。”
“怕什麽?我昨日死了,今日就是他兼任鳳閣、鸾臺,所以咱們無論如何都要與他分說分說。”
狄仁傑語氣平淡,但态度斬釘截鐵,轉頭吩咐曹從宦。
“你騎馬快,明日你先進城,務必上朝前攔住他,報個病休,在家等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