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
第27章
武三思背着手站在破子棂窗下, 輕籲了口氣,“二十三歲,是當議親了, 不然親戚們整日一處住着不像樣。”
他下朝回來天還沒亮,悠悠地歇了個短覺,與琴熏下回棋, 問了幾句武崇烈的功課,挨到晚飯前,才帶張峨眉回張府拜訪太夫人, 大家賓主相得,一頓飯吃了大半個時辰,正要走時, 府監也來了, 便撤了飯菜上水果點心,再敘幾句,如此,待回來踱步走到笠園,已是黃昏時分了。
郎主叫抄檢, 侍女排成兩行,全揣手站在室外。
屋裏滿地狼藉,朝辭臂上攏着幾件舊衣, 仔細收撿平日散放的衣裳、扇子、香囊,一樣樣清點,并沒少什麽,遂大大松了口氣。
男女私情, 總從私相授受開始,武崇訓是個實心的木頭疙瘩, 光知道置辦馬車、披風,有用是有用,可老大一件,避不了人的耳目,司馬銀朱火燭般利眼,恐怕李四娘還沒回過味兒來,就被她沒收了去。
聽武三思這樣說,他回頭替主子分辨。
“我們公子向來不是這樣兒,也是表姑娘太漂亮,一時花迷了眼。”
武三思哼笑了聲,去推那窗子,才發現推不開,只是牆上裝飾,隔着月白帶冰裂紋的窗戶紙,院子裏一樹梅花郁郁蔥蔥,聞其香,見其影,卻不明其實。
一時……
他搖頭,美色殺人,多少英雄折戟沉沙?
更何況武崇訓初次心動,就遇上瑟瑟這樣工于心計的女人,男人吶,非得狠狠吃過幾回虧,才管得住那股蠢蠢欲動。
他翹着二郎腿等待,佛頭青如意雲紋大氅的領口出了鋒,毛絨絨一圈狐貍毛拱衛下巴,襯得人很精神,甚至有種恰逢喜事的爽氣。
不多時,武崇訓滿不情願地跟着清輝踏進書房。
滿以為阿耶有許多話訓誡,武崇訓早早就擺出一副閉目塞聽,任君拷打的模樣,可是并沒有,武三思指他坐下。書案當中滿滿堆放的字紙和畫軸清理開了,騰出一小塊地方,擺上才煮的茶盅和兩碟甜鹹點心,是要長談的架勢。
清輝比手侍立在武三思身側,替他提聲問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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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子昨夜任性縱酒,沒趕上宮中慶典,不獨滿堂親貴重臣側目,連聖人沒露面兒,還特特叫府監走出來問了一句,衆目睽睽之下,實屬行為不端,藐視綱紀。若論衙門規矩,當罰俸半年,若論家規,當打手板二十下。”
說完不見武崇訓争辯,邁步上前,解開他的暖袖,掏出貴公子保養得宜的右手攤平在檀木大臺上,啪/啪就來了三五下,肉皮打肉皮的大勁兒,聽得檐下幾個站班的侍女直皺眉頭。
武崇訓不吭聲,凝眸看黢黑刷清漆的沉實木料,他大拇指上套着兩指寬的翡翠扳指,那流雲般的紋理愈發鮮明了。
“郎主,這就罰完了。”
清輝生了個笑模樣,說什麽都像在逗樂子,打完先給武三思驗看成果。
兩人掌心都紅彤彤的,沒摻假,他到備好的水盆淨手,努嘴讓武崇訓趕緊上蘆荟膏,眼風一瞄,兩父子還繃着勁兒都不說話。
朝辭挽袖子提起銅吊給武三思添熱水,茶香袅袅散發。
“郎主,公子揚州大都督從二品的俸祿,料揚州地方上不敢扣發,所以從小賬上罰罷?”
武三思整張面孔沒有棱角,嗯了聲,從碟子裏挑了樣細點嘗嘗。
“你倒會替他找補,區區幾貫銀錢對郡王算得什麽?人前丢臉才是大事。這不成,明兒你出外頭書房請相公寫封書信,添上我的拜帖,給揚州大都督府的長史,就說他酒醉誤事,被宮門監抓個正着,罰俸是府監的意思。”
朝辭聽了大驚失色。
給京外州府官員知道區區一個張易之,就敢罰武崇訓的俸祿,那何止是他小人家丢臉?那是整個武家宗室跟着他丢臉,武三思如此,簡直是把武家的威風送去給張易之做臉面。
他觑着眼瞄武崇訓,見他坐如大鐘,紋絲不動。
“奴婢這會子就去辦,倘若府裏現成的有紙卷……”
朝辭想找個借口溜出去,邊退邊道,“今晚就能發,沒有呢,明兒去鸾臺領張傳符也快。”
“幹什麽,給王妃報信,還是請眉娘來做和事佬?”
朝辭不敢動了,讪讪垂着嘴角軟聲求告。
“郎主,鬧到京外不好看,公子這麽大的人了,早晚要放個州府的外任,回來就該領六部主官了,官場上一句話,十年後還有人傳呢……”
武三思放下茶盞抹了抹手,故作不解地問。
“哦,那讓你一個長随裏裏外外替他周全,好看嗎?”
堂堂從二品的大員,踏只腳到州府的地界上,土地廟都得抖三抖,卻被阿耶收拾得無以還手,豈不成了個笑話!
武崇訓面露不快,指朝辭,“阿耶教訓的是,你們兩個先出去罷。”
說完還是端着一張沉靜的臉,仿佛挨打的不是他,就着傷手握住滾燙的茶盅往嘴邊送。
武三思滿意了,候着人都走幹淨才淡淡一笑。
“李家父女在枕園住了個把月,你們來往甚多,照你看來,三娘和四娘,哪個夠格做我梁王府的宗婦啊?”
武崇訓嗤笑出聲,反問,“阿耶行二,我家何來宗婦?”
“也是……”
武三思不跟他擡杠,慢悠悠點頭。
“兩代生的都不趕巧兒,讓人家争了先,咱們父子便矮人一頭,我打小被他踩,終于熬到阿耶和大伯都死了,我自立門戶,不到十年,便比他過得好,偏那時姑母惹出大麻煩,連累我倆一道被貶,哼。”
話說到這裏,他對武承嗣占據文昌左相位置的嫉恨不滿,已無法可解,要謀奪原本屬于武承嗣的儲位,也是昭然若揭,沒有什麽回旋餘地。
好在武崇訓有一顆安定的心,相信每件事都會越變越好,兩府未來會否同室操戈,小半在武三思手裏,大半卻在他武崇訓手裏,只要他堅持不戕害大伯、堂兄,武三思争來儲位又有何用?
想昔年呂後殘害諸多庶子,做盡殘忍可怖之事,終于将劉盈推上帝位,可是他心性仁善,不忍回顧呂後所為,日夜飲酒,年僅二十四歲就病死了,呂後所有圖謀,也便作廢。
“只因阿耶能幹,聖人才額外看重我,把我擱在大哥之上,這是聖人對阿耶的知遇之恩。從我幼年,阿耶便常感慨聖人理政手段老練,又有一顆秉公之心,這是阿耶對聖人的追随之念。”
武崇訓字斟句酌,滿懷勸誡之意。
武三思聽了,不吭聲也不點頭,慢慢露出一種自嘲的神氣。
“雖是姑侄,實則阿耶的祖母是原配,聖人的生母是填房,那樁婚事武家高攀,卻待她們母女甚為苛刻,幸虧聖人不念舊惡,做昭儀時便提攜大伯和您,我們兄弟回了神都,也是由她親自教導撫養。您與她君臣相得多年,真的要為了大伯些許小節,就……”
武崇訓痛心疾首。
“聖人至今把您擱在狄仁傑後面,并不是論定您的才能不及他,實是要留個恩給大伯,等他登基再提您做左相啊!”
武三思一愣,怨憤的神色緩和了些,片刻後卻又打量兒子。
“照你話說,于國于家,我都應當先替你大哥把親事張羅起來?”
“是啊!”
武崇訓一昂頭,把熱茶當做冷酒灌了下去。
武三思囫囵一笑,“那感情好,我明日就請聖人為李四娘賜婚。”
很奇怪,武三思身居高位,眼明心亮,在所有谙熟內情的人眼裏看,都是赫赫武家宗室真正的掌舵人,可他身上卻從來沒有什麽威風。當着滿朝同僚的面,他總是笑眉笑眼地承受武承嗣各種互相矛盾的號令,反倒是初出茅廬的武崇訓身上,有股朗朗的氣度。
武崇訓擱下茶盅,正色與他叫板。
“阿耶以為單憑一個李四娘,就可以逼我入局嗎?”
“非也,非也。”
武三思笑着否認,“我是怕你被她纏的沒法兒,來搭救你呀。”
“她幾時……”
武三思笑得含蓄高深,往他手邊紫貂皮的暖袖上掃了一眼。
“從前不見你戴這些東西,今年手上生凍瘡了麽?日日的不離身。”
武崇訓一凜,怔忪地瞧阿耶臉色,只覺那笑意裏有種陌生的殘忍。
自以為瞞天過海,卻原來一絲一毫都被阿耶看在眼裏。
他咬着牙不肯承認。
“這事兒不用阿耶管,由着兒女們施為罷。”
“我是你親阿耶!你真當我要逼你舍身和親嗎?”
武三思站起來,并指在案上敲了兩下,篤篤地引他注意。
“我與你阿娘情分雖短,綿長至今,世上若無她這個人,就沒有今日的我。阿耶只想順遂你的心願,幫你娶到心愛的女子,別無他求。”
武崇訓将信将疑,剪手背後,在屋子裏踱來踱去轉了幾圈,武三思提水倒進硯臺,拿墨條慢慢研磨,一句句叮囑兒子。
“局勢亂的很,狄仁傑想匡複李唐,武家斷斷沒有束手臣服的道理。頭幾年聖人康健,控鶴府狐假虎威,我裝瘋賣傻,敷衍過去就罷了。如今不同,聖人昨晚倘若只是未曾頒旨,興許是心意還沒定,可是壓根不露面兒就……”
“聖躬違和?”
武崇訓愕然失色,方才的裝模作樣一掃而光,駐足關切地追問,“竟出了這樣大的事?!阿耶沒進宮問安嗎?哎呀……”
他滿臉愧疚,這才真正認了錯。
“昨夜我竟不在阿耶身邊,實在該罰。”
“顏夫人如今職權重了,離聖意反而遠了,九州池裏,連瓊枝都近不得聖人的身,你去與不去有何區別?如今形勢,唯有府監知道實情,我倘若能與他連成一線,便可多兩分把握。”
武三思低頭提筆蘸墨,随便寫了兩句禦制詩,乃是聖人酒後所作,‘花須連夜發,莫待曉風吹’,便撂下筆,語氣淡淡地,分明還是有點遺憾。
“頭先我見你待眉娘十分客氣禮讓,還當你欣賞她能出淤泥而不染,确有風骨,也曾有意撮合。”
武崇訓幹巴巴笑了聲。
“張娘子人品是好的,只是,只是……”
他尴尬地側開臉頓了頓。
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鏡落在案角,恰好翻面朝上,透過鏡面,能看見他影影綽綽的笑意凝在嘴角。
武三思心道,你既然上了鈎,便怪不得為父拿你做文章,遂娓娓繼續。
“眉娘有輔佐君王之才德,我原是看中的,她與你也算合得來,不過你既然認定了李四娘,就依你罷。”
想起武三思上次暗示的宏圖大業,武崇訓雖不願參與,卻也明白自己婚事的分量,幾乎不能相信阿耶肯讓步至此,他忐忑又感動,忙正了正神色。
“阿耶,君子和而不同,有些事我不肯做,可是維護武家,維護您,我在所不辭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