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
第26章
殿外日升月落, 已經過了慶典開始的時辰,可是聖人還沒露面。
一幹人等像散了黃兒的雞蛋,晃晃悠悠架不起精氣神兒, 有抱着笏板打呵欠的,有倚着柱子吹呼嚕的,只等黃門喊出號令, 便可回家睡覺。
武承嗣滿懷期待,指望聖人突然出現在丹墀之上,垂珠披璎, 頭頂衮冕,鄭重向群臣宣告來日傳位于他。他甚至還有那麽一絲希冀,聖人自感時日無多, 又留戀紅塵享受, 索性挂冠而去,直接禪位于他。
可是等了又等,直到禦座前兩行青銅貼金的仙鶴燈、丹鳳燈都熄滅了,殿內積攢的熱乎氣兒全散完了,還是沒半點消息。
失望困倦一波接一波湧上腦門兒, 武承嗣自家勉強支棱着昏然欲倒,還心疼兒子熬夜,問相熟宮人要了三份參茶, 才叫醒武延基。
“待會兒你去集仙殿問問動靜。”
怕燙着寶貝兒子,吹兩口才遞到他手上,“別提你那檔子事兒!”
“散了?”武延基昏昏乎乎睜開眼睛。
“沒呢,你再眯會兒!”
可是洞房花燭的美夢已經被打斷, 武承嗣滿腹牢騷。
“團圓的正日子,都是舍下嬌妻兒女來的, 好嘛,就白晾着!
“沒出息的東西!”
武承嗣順腳給了他一拐當,又氣又笑。
“你就等不得一刻,非得娶個鎮宅的菩薩回來?男人家,沒老婆最好,你沒聽過那話,升官發財死老婆,人生三大樂事?”
呼嚕起袖子給他示範,當初正妻年紀輕輕就死了,莺莺燕燕帶回家來,他是何等快活,冷不防被武延基一眼瞪在臉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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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阿耶,沒我阿娘,就沒我。”
話頓時全堵在嘴裏了,他揚起的胳膊胡亂揮了揮,輕輕攬住兒子肩頭,不情願,又怕委屈了孩子,雙眉緊蹙,深吸一口氣。
“你要是非她不可,那——”
拿不定主意,轉臉請教武三思。
“要不把李四娘和張娘子一道納了,府監面前好打馬虎眼兒……”
“眉娘哪肯與人平起平坐——”
武三思拖長聲音截斷他話頭,挑眉含笑。
“這事不急,過兩天不定又卯了,是吧延基?可是狄仁傑好像回來了。”
武承嗣一機靈,“哎呀!”
忙忙走出殿外找瓊枝交代,片刻小太監奔回來,附在他耳下嘀嘀咕咕,武三思遠遠看着,一驚一乍,七情上面,片刻轉回來便問。
“果然?”
武承嗣沉沉颔首。
“昨夜回來的,大軍就在定鼎門外五十裏,唉,真是百密一疏,沒想到我竟在他這條陰溝裏翻船。當初府監弄他出去,我就說了,要多尋幾件事給他做,偏不聽我的!”
屋裏冷下來,武延基半閉着眼,兩手籠在袖子裏。
“阿耶慌什麽?聖人真聽他的,能調走?我看還是求見聖人要緊。”
他一向是這個論調,武承嗣也很聽得進,嗯嗯連聲,武三思卻不贊同。
“聖人多半是累了,就想府監陪着聽聽曲兒,說說話,咱們別去攪擾了。依我之見,只要使人盯牢李旦的行蹤,幾時聖人允他來神都,再進言不遲。”
“也對。”
武承嗣對武三思的見解向來佩服。
将好宮門監走來高聲念‘退朝’,聲音洪亮如鐘,嗡嗡地在殿內激蕩。
他滿腹雄心壯志高昂,趁同僚三三倆倆離去,左手把住武三思,右手提上武延基,才想發表一通道阻且長,大家禍福共度的宏論,就見瓊枝走來。
“魏王,梁王,”
瓊枝滿面焦急,“狄仁傑去了魏侍郎家。”
“你瞧瞧!”
武承嗣立刻甩開手,氣吼吼質問武三思。
“聖人一日不下旨,他便一日與我為難!走!面聖去,好好的骨肉親情,盡叫旁人挑撥了。”
他拔足就走,但武三思不動如鐘。
“大哥,狄仁傑尚能耐住性子出京辦差,你這麽沖了去,合适嗎?”
武承嗣說話很沖,“怎麽不合适?”
武三思啧了聲,壓低音量徐徐道來。
“狄仁傑離京都兩個多月了,哪知道聖人心裏琢磨什麽?別的不說,單是把廬陵王召回來這一樁,就能吵起來。咱們不一樣,背後還靠着府監吶,先問問他的消息,定然錯不了。”
張易之是個頂頂精明有用的人,這武承嗣承認,可是那一身妖妖喬喬塗脂抹粉的做派,實在叫他受不了,更想不通,為什麽一個男人做了男寵,看起來卻像娘娘腔?不過眼下武承嗣并不敢抱怨,這道謎題只有等他登上大寶再問了。
“話說回來,這大過節的,眉娘定然思念家人,你既然做了人家的幹爹,不如陪她回娘家瞧瞧,張家太夫人這一向身體不知還硬朗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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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延基陪阿耶在宮裏熬了個大夜,回家倒頭就睡,再起身已是日上三竿,他坐起來揉揉眼,嗓子幹的直咳嗽,侍女繡綠捧着痰盂給他漱口,聽他問。
“三郎怎麽半道兒上跑了?”
繡綠搖頭說不知道,他又問,“你绮紅姐姐那邊兒有消息麽?”
也沒有。
“養你們真真兒是無用!”
武延基随口發牢騷,嘩地一口水吐了,就看她臉上不大稱意。
好奇地彎腰湊過去,“诶?你又被郎主責罰了?來,悄悄地告訴我。”
繡綠知道他的毛病,一日就是在丫頭身上歪纏,倒也沒那壞心,就是誰家的閑事都要問問,瞧他完了事兒扯袖子擦嘴,便放下痰盂立起眉毛兇他。
“滿朝文武熬到四更天,人家住得遠的,家都回不得,抹把臉就去上朝,您倒好,說好了回來洗個澡麽又去,澡盆子裏就睡着了,郎主能不生氣麽?
哀怨地瞪他,“舍不得打您,只有罵奴婢們了!”
“哎喲喲——果然都是我的過錯!”
他的丫頭,自來受他拖累也多,早年武承嗣脾氣更壞,擡腿就往人腰窩子上踹,生生踢的丫頭吐血,全為武延基鬧了兩遍,摔盆打碗說我的丫頭,你憑什麽動手,才攔住了。
“你家裏人混蛋,你必是不想出去的,補月例銀子給你,也花不着。”
武延基睡得踏實,不等人進來伺候,擡腳走到屏風後換衣裳,繡綠出去潑了痰盂,回來噼裏啪啦一扇扇開窗子,長風灌進來,聽他還在念叨。
“你抓緊盤算盤算,往後長久跟着我,就去東宮,大小有個品級,還是趕着這個空兒,挑個小女婿就嫁了?”
裏頭窸窸窣窣動靜,半天人不出來。
繡綠等得不耐煩,昂頭問,“蹀躞帶您系得上麽?還是奴婢來罷。”
“诶——別!”
屏風上冒出個腦袋,笑嘻嘻攔她。
“規矩麽還是早點兒立起來的好,從前二娘就罵我,好端端的爺們兒,出入帶什麽丫頭,她當我願意呀!還不是阿耶聽個游方和尚渾說,說什麽橫刀鐵甲都妨我,離得越遠越好,要想我長命百歲,就別叫親衛近了身。”
“用丫頭就沒橫刀鐵甲了?可見這和尚沒本事!”
繡綠笑出了聲。
“人都說司馬女史的身手比得千牛衛,比方您要娶了永泰縣主,嘿嘿——她能妨得您滿地找牙!”
武延基沒動靜了,半天穿戴整齊走出來,臉上還挂寒霜。
繡綠吐舌頭,知道這是他的死穴,為那兩只母老虎,宮裏宮外,他遭人嘲弄不是一回兩回,可是打打不過,罵罵不贏,也是無奈。
早飯端上來還在生悶氣,繡綠只得拿話來撮哄。
“您別發憷,雖是親姐倆,往後單門立戶,各過各的日子,您房裏用丫頭還是用長随,四娘點頭就罷了,永泰縣主再霸道,手還能往妹夫家裏伸?”
武延基扒拉了兩口白粥,嫌嘴裏沒味兒。
“那可不一定,上回她還罵我吶!”
繡綠把他愛吃的鹹腌螺往眼前擺了擺,瞧他胡子快捅進碗裏去了。
“縣主輕易不罵人,開口罵您,必是罵在點子上。”
武延基苦着臉,低低嗯了聲。
“那縣主的顧慮,罵您時可說明白了?”
這一問又沉在海裏了,桌上飯菜掃蕩過半,還沒個回應。
繡綠比武延基年紀還小,又是內院裏的服侍人,不曾出門讀書,可是這位主子爺慣來腦子裏缺根弦兒,反而要她照應。
她含笑望着他滿面的懊喪。
“照尋常人眼裏看,能得您這麽位妹夫,真是燒上高香了,四娘如今是皇太孫妃,過幾年就是太子妃,李家遜位的皇帝,就借您這一步路走,骨血重新融入宗室,何嘗不是好事?”
武延基放下碗說可不是,“我一來喜歡四娘溫柔,她又那麽漂亮,誰娶了她面上都有光,二來,”
觑了觑繡綠亮晶晶的眼,“二娘身子骨軟弱,偏又好強,騎馬射箭耍刀打馬球,樣樣不肯輸人,可是除了我有意讓她——”
繡綠咦了聲,“您讓她?奴婢瞧您跟旁人比試,也差一大截吶。”
“總之我比誰都不如,行了罷!”
武延基想起李仙蕙倔強的神情,含糊道,“我原想着,我來娶四娘,李家身價擡起來,她興許能放松些。”
說得繡綠連連倒喘氣,“您這……”
“結果她不領情!還罵我!”
武延基眼眶一紅,委屈地要哭了。
“說我待她妹妹心不誠,便是該死,我這還不誠?我又不是要四娘做妾,我把她捧在手心兒裏。”
這麽大一個頂子,送給誰家不是誠心?繡綠也茫然了,思來想去試探。
“興許郡主是說,等您……不是,等郎主當上太子再提親,更有誠意?”
武延基慢慢點頭,洩氣地攪和碗裏一點剩粥底子,“也是,要沒這頂子,她怎麽看得上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