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
第14章
酒後睡得沉,次日起來已是日上三竿。
梁王妃繼室多年,膝下并無兒女,性情又最柔和,故而府中不作興晨昏定省等事,既然她院裏掌事的許嬷嬷沒出來巡檢,侍女們便都躲懶,打着呵欠坐在觀止湖邊,看白鶴洗澡。
武崇訓習慣早起,在窗下臨了幾篇碑帖,正提着,迎光細看好壞長進,忽聽流蘇在臺階前禀報,說枕園抓賊,武崇訓丢下筆走出來。
“好端端地,怎麽回事?”
流蘇臉上挂了點飄忽的笑。
“那日宋主簿來,說話沒邊兒沒沿兒的,奴婢心裏就打鼓,果然說着了嘛。昨兒李家拆箱子理家當,沒讓奴婢和豆蔻沾手,奴婢嘴裏應着四娘問話,實則留神數了,大毛兩箱,中毛兩箱,小毛兩箱,綿的,夾的,單的,一共是十箱。論理,三個女眷就十箱衣裳,實在太簡薄,去年奴婢替張……”
“行了!”
武崇訓聽得不耐煩,打斷了。
“人家流放回來的,如何與王府比較?更別提去比控鶴府。叫你去枕園,原是他們沒有奴婢,照應些,并非要你做個奸細,你枝枝節節說這些幹什麽?”
“公子是翩翩君子,不肯背後說人是非,可是郎主另有吩咐,奴婢也難做人的很。”
流蘇在他身邊服侍久了,知道他最忠厚可欺,遂委屈地皺了眉頭,要訴說原委,誰知武崇訓正打量她,怕自家奴婢欺辱了客人,擔心的額上沁汗。
“那邊張娘子麽,一再的叫奴婢去問話,打聽李家姑娘如何,她雖不是正經主子,可一來住了年餘,上上下下說她和氣,四節八禮,不曾落下奴婢,俗話說吃人的嘴短,那時奴婢不敢收,公子又叫收下,說別寒了人的心。”
頓一頓,強調,“二來,府監……”
武崇訓厭惡張易之,流蘇一提,他果然立起眉毛。
“你是我家的奴婢,又不是他張家的奴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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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蘇眼皮子掀了掀,心道,郎主分明想把兩家并做一家,就為你疙疙瘩瘩,才久未成事,嘴上且諾諾應了,不多時兩人走到枕園。
進門的時候,武崇訓擡頭瞧着那個‘枕’字。
人家以為出自‘容華芳意改,枕席怨情饒’的閨中閑情,卻不知他阿娘取的是‘今日歸寒山,枕流兼洗耳’的灑脫明麗,想着腳下微微站了站,顯出一種悵然的神氣來。
招待李家住罷了,王府空着的院子盡多,阿耶偏把這處給人家,可謂處心積慮,可是他心疼阿娘的遺澤,更不願正對觀止湖的長窗裏有人,想到瑟瑟明豔的面孔嵌在其中,美則美矣,就仿佛把他阿娘擠到一邊兒去了。
但惆悵難過只是剎那,一轉臉,他擺出客套的笑臉,高高喚了聲,“表叔!侄兒來請安”,在門下站住了。
流蘇進去通禀,李顯和韋氏親自迎出來,請他到南窗下坐。
那窗子是個方勝形狀,兩個方形套着,窗框做的繁複,好比衣袖三鑲三滾,武崇訓的玉冠剛好嵌在重疊的小方框裏,尖銳的棱角戳着他,四面夾攻。
瑟瑟奉茶到他跟前,款款笑道。
“郡王自有公務在身,管着萬千的大事,何必理會我們閨閣裏的小事?”
武崇訓乃是高陽郡王兼揚州大都督,前者是爵位,後頭是官職,兩樣聽着都堂皇吓人,但其實權責甚輕,并未真正賜節,揚州地方的兵馬、甲械、城隍、鎮戎,自有刺史料理。他年紀輕輕,又遠在京都,尚無實務經驗,平日随衆上朝,旁聽而已。
忙雖不忙,被瑟瑟當臉這麽一問,卻平白生出一股虛榮心來。
武崇訓左手搭着憑幾,右手捏着茶盞,含蓄矜持地點一點頭,含蓄承認了乃是百忙之中抽空前來,煞有介事地說了一句不要緊。
“今日休沐,不點卯,下午再回衙門不妨。表妹在京中別無親眷,再小的事也要煩心,倒不如從我這裏辦了,大家方便。”
在場一屋子女人,哪裏聽得出他話裏纰漏,唯有李顯做過月餘皇帝,也是甩手掌櫃,諸般枝節全不清楚,因而大家互相望望,都有些患難見真情的感動。
瑟瑟向後退了一小步,颔首低眉,虛虛回了個萬福,柔聲道,“還是郡王想的周到。”
韋氏便指流蘇,含笑說給他聽。
“真正小事一樁,早起四娘尋塊帕子,翻了幾個箱籠也沒尋見,原本丢了也就丢了,偏巧是她自己繡的,難得,她繡個鹦哥兒,翅膀沒長歪。”
武崇訓好笑,偏頭看了看小表妹。
“是鴛鴦……”
瑟瑟早羞得只會抱着茶盤抿嘴笑,彎彎的眼睛如同月牙。
韋氏繼續道,“她稀罕的不得了,又是才認回來的姐妹,想在二娘跟前争個臉面,所以急了,白問了小阿姐一句,斷沒有懷疑府上下人的意思。王府鐘鳴鼎食,下人亦是見慣世面的,怎會稀罕房州來的玩意兒?”
武崇訓忙搖手,懇切地表示歉意。
“表嬸誤會了,我家裏的情形,表嬸昨兒親眼瞧見了。我弟弟崇烈和妹妹琴熏還小,不會調理人,我阿耶向來不用女使,外書房與內院也不相幹,王妃麽,菩薩性子,掌家多年,從未說過一句重話的。所以家裏下人雖多,腦後都生了反骨,胡言亂語,盡會惹禍。豆蔻和流蘇原也不好,只因是我娘親手挑選的,一向在笠園服侍我,還算仔細勤勉,才敢送來給表妹使喚,沒想到得罪了親戚。”
流蘇見勢不好,忙躬身道,“奴婢辦事不力,還請王妃降罪!”
她在枕園好幾日,态度從未如此謙遜,這回才終于像個奴婢了,韋氏心裏受用了,自然不跟她一般見識,只笑着搖手。
“小阿姐心急吃了熱豆腐,不妨事。”
瑟瑟低着頭,有些不好意思。
“二姐在宮裏不學女紅,她會的那些投壺、聯句,我跟三姐都不會,想一道玩嘛,不知道玩什麽好。”
武崇訓怔了下,小女孩的抱怨太過具體瑣碎,并不需要如何回應,單是耐煩聽一聽,就能給她許多安慰。
“那四娘喜歡玩蹴鞠、捶丸、雙陸嗎?”
瑟瑟更局促了,喁喁細語,像燕子的呢喃。
“我也不會。”
“這樣啊……”武崇訓有些納罕。
頭先聽豆蔻轉述,說瑟瑟能一語道破時局,他還當她聰明,這會子聽出她自尊心強,偏偏除了樣貌樣樣不如人,就有些心疼。
兩京貴女自有個圈子,三十年來,除了李家宗室變成武家宗室以外,世家、新貴優勝劣汰,只替換了不到三成,餘下屹立不倒者,如弘農楊氏、京兆韋氏、河東裴氏……最看中女郎閨中教育。
認字、對詩、做文章、看賬本才剛剛入門,國策、政論都得侃侃而談,除此之外,區分金錠成色,通曉州府物産,乃至運河由南至北,一路的關隘難易,并絲綢糧食價格,樣樣都要拿得起來。
瑟瑟憂慮被貴女排斥,并非杞人憂天,李家女未必各個能嫁到武家,也說不定嫁進楊家、韋家,本就是前朝餘孽的身份,夫君子孫在朝堂上萬難出頭,再如瑟瑟這般睜眼瞎,以後日子就更難過了。
“其實四娘不必太過拘謹。”
武崇訓下意識放慢語速,溫厚從容的态度很讓韋氏滿意。
奇怪……武崇訓忽然意識到自己上半身前傾,脖子往前勾,竟如武延基往日在李仙蕙跟前做派,實在不堪入目。
他忙坐直,從袖子裏掏出折扇徐徐搖晃。
“你二姐與我,我大哥武延基,并武家二十來位兄弟姐妹,好比同窗,小時一處宮苑吃住,一個老師教導,細的你問她吧,早先我還幫她趕過功課呢。”
“是嗎?那,那郡王的功課很好罷?”
瑟瑟語無倫次,言畢見他滿面莫名,只得尴尬地解釋。
“我瞧二姐什麽都會,還要請你幫忙,你肯定更厲害呀。”
聖人規矩森嚴,尤其顏夫人親自督導,他們這些人的童子功說得過去的,武崇訓更是向來以學業自矜,因正色道。
“不好好念不行呀,文章默不出來,少一個字一板子,竹條抽斷了換笏板。你見過笏板沒?象牙的,這麽長,有點弧度,嗖地抽上來,手板又疼又燙,都不是自己的。”
說完頓了頓,視線在她臉上輕輕掃過,軟毛刷子似的刺刺發癢。
“敢不敢跟我念書?”
瑟瑟心頭一跳,讷讷問,“郡王肯教我嗎?
邊問,仰面望着他,視線滾燙。
日頭挪到半空,他穿件佛頭青的八達暈鎖紋圓領袍,領袖用元青絲線鑲滾,青裏透着黑,穩重的色塊烘托出他異常深邃的眉眼,連眼皮的褶兒都好看。瑟瑟年紀小,不懂得掩飾對人的好感,看着他,唇角勾出弧度,一口銀牙細白,像他房裏那架貝殼磨制的編鐘。
“是我阿耶不周到——”
武崇訓從肺腑湧起對她的歉意。
千嬌百媚的可人兒,若非武家僭越,怎會放逐山野,又怎會寄人籬下?一思及此,讀書雲雲都是末節,倒是哄她開心最要緊,因又起了個話頭。
“四娘年紀小,正是貪玩的時候。枕園是我阿娘病中親自繪圖設計的,之後建成,也是按她生前的喜好布置,花草都取清雅潔白那一路,冬天是有些冷清,難怪四娘嫌悶,該添些秋千、暖房,養些兔子鴛鴦。”
他說的委婉,但瑟瑟聽懂了,他阿娘最後的辰光就在此處渡過,池邊一草一木,于他而言皆可寄托哀思。
她歉然輕聲,目光軟軟的,生怕刺痛了他,“原來這是你阿娘的房子,那怎麽好讓我們住啊?”
武崇訓勾起傷心往事,澀然側過頭。
“房子如何都是死物,我只願阿耶心意盡到,自家能放下就好了。四娘安心住,或是想添什麽,叫豆蔻來說一聲。”
他頓了頓,額外強調。
“你叫我一聲表哥,我自然要照應你。”
武崇訓起身告辭,韋氏叫瑟瑟去送,她倚住扶手搖頭不語,韋氏只得親自去了,回來見瑟瑟還坐着,遂打發了裏外侍女,坐在她面前咦了聲道。
“方才他說家裏沒有趁手的侍女,這話就怪了,偌大一座親王府邸,梁王妃那麽大一個當家主母,瞧着很是端莊能幹,人前敷衍的齊齊整整,竟連這麽點子小事都辦不成嗎?他是梁王的嫡長子,往後要襲爵的,邊關但有變動,還要出門打仗去,怎能操持這些子內宅瑣事?”
李仙蕙和李真真從屏風後頭轉出來,一左一右傍着瑟瑟。
李仙蕙道,“他沒撒謊,我從前聽他一句半句漏出來,仿佛梁王與頭先那位原配情分甚深,偏她死的早,要不是後來妾室生了女兒,恐怕沒人教養,是不會續弦的。而且這幾年,集仙殿的掌事姑姑瓊枝與梁王來往甚多,宮裏人都說,等她年滿出宮,必是要着落在梁王府了。”
“他這人倒有些意思。”
韋氏聽了更加納罕。
“要說深情吧,至今惦記舊人,造這麽大個院子,連花草還供奉舊主,也算深情了。可左一個右一個,牽牽絆絆,又讓死了的那個怎麽想?”
李顯聽了別有慨嘆。
“要是當初軟禁在京的是我,聖人誅殺的是娘子,我也會親手在庭院挖一方小小的池塘,種一大叢明黃的香雪蘭,讓娘子最愛的香氣伴我入眠。”
中年夫婦打情罵俏甚是肉麻,李真真聽慣了,李仙蕙卻是滿臉驚愕。
概因韋氏出京多年,滿以為這輩子就是這樣了,荒村野地,也不必再端世家貴女的架子,只管兩夫妻熱心腸往一塊兒貼,難免在女兒面前失了威嚴尊重。萬沒想到人過中年還能重入宮闕,平白多了老大一個端莊穩重的好女兒,瞠目結舌瞪視爺娘,活像遭了雷劈。
韋氏忙唾了口笑罵李顯。
“別惡心人了,就你,五谷不分四體不勤,挖的動泥塘?引得來活水?”
李顯撓頭,“一日挖不動嘛,就多挖幾日。”
“喂,你這病西施,人都走了,還裝呢?”
李真真推發愣的瑟瑟,想拉她去塘邊看魚,冷不防被她一甩手,連臂膀上十幾枚細金環一起嘩啦啦作響。
“煩死了!下次不準他坐這麽近,渾身都是味道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