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
第13章
武延基進了中堂,看武三思正侃侃而談,說的是武周這幾年輕徭薄賦、與民休息的舉措。他口才不錯,滔滔若懸河,一個梗都不帶打,明裏稱贊女皇,實則巧妙的強調自己,仿佛七八年來武周的一切進展,都是因為他拿捏妥當。
實則武三思身為春官尚書,掌管禮儀祭享之政,遠不如天官、夏官重要,可是談到精彩處,他卻意氣風發,不獨韋氏聽得陶陶然面帶微醺,眼角都是紅的,李家幾個兒子也全灼灼盯着武三思,欽佩向往,像一群被捏住脖子的鴨子。
武三思瞄見人來,忙起身讓出首位,挪到梁王妃留下的空缺。他一動,主人家這邊一溜都得動,順位往下挪。
骊珠枕着軟墊半睡半醒,忽然被琴熏抱起來,迷迷瞪瞪問。
“幹嘛呀。”
張峨眉笑道,“你大哥來了,還不問他讨金瓜子?”
“延基!來來,将好見見表叔。”
武延基搖手,“二叔坐,我怎能越過你去。”
“你倒學乖了!”
武三思作勢踹他,武延基腳底一滑便溜開了去,武三思笑道。
“安生坐罷!展眼上元節,百事更新,興許你的喜信兒就來了,到時候誰敢不敬你?上官已在起诏令了。”
舉座靜了一瞬,立儲多麽機密,武三思就敢這麽直白地說出來!
李顯若有所思地舉杯照向紅燭,半日未動,韋氏抿着唇,晶亮的眼睛裏藏不住豔羨,她不自覺地望向武延基,這樣年輕的兒郎,忽然之間就擁有了一切,十五年前的李顯也是這樣,一夜之間問鼎至尊……
“要樂也是阿耶先樂着,關我什麽事。”
武延基心不在焉地應了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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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三思呵呵笑了兩聲,轉頭沖李家的長子李重福道。
“方才我們說到哪兒了?哦對了,聖人愛才,二聖臨朝時,便舉薦過不少寒門入仕,登基後,更是派遣存撫使到各地搜羅人才。這二三年,年年都開特科,每年來神都應制者過萬萬人,皆是聖人親臨南門考察,其中成績優異者,不拘資格,破格錄用,無不許以要職。”
李重福聽得心旌蕩漾,見韋氏沒留意,李顯還趴着,遂大着膽子問。
“請梁王賜教,特科非常設之選,需待聖人下诏才能舉行,科目和時間皆年年變動。侄兒在房州時,亦認得幾個賢才能人,青年才俊,俱是摩拳擦掌,極想來京城應制的,可是家家皆有土地要料理,而且進京一趟,費用驚人,如不提前半年乃至一年計劃安排,便難成行。可是朝廷每每宣诏時,距離考試只剩月餘時間,所以他們只能扼腕錯過,實在可惜。”
他言之鑿鑿,不像尋常酒桌上湊趣兒,沒話找話,倒像是存着這疑問在心中許久,終于尋到人暢談,武三思遂耐心地回答他。
“積弊由來已久,朝廷也苦惱呀,依賢侄說,可有解決之法?”
得當朝宰輔鄭重垂詢,李重福感激知遇之恩,興奮地紅了臉。
“照侄兒想,與其臨時開特科,倒不如設一常考,分層篩選,從鄉而至州,再至神都大殿。如此聖人節省功夫,各地主政官員亦對民情英才多些認識。”
武三思一愣,擡手驚詫地指着李重福,向衆人大聲道。
“喲,真是沒想到,三表哥遠在房州,竟把孩子調養得這般能幹見識,果然是雛鳳清于老鳳聲啊!”
張峨眉也含笑贊許,“公子這番見解,滿神都沒幾個膏粱說得出。”
“真的?這全是我自己瞎琢磨的!表叔別哄我。”
李重福通身的血都跑快了,轟轟然如怒江奔流,沖刷着孱弱的心髒。
他因年長于嫡子李重潤,自幼被韋氏處處打壓,養成個唯唯諾諾的性子,人多便不敢冒頭,待搬去房州,又因李顯要保平安,只請鄉下老先生教過幾本《急就篇》、《開蒙要訓》,能背誦‘鄧萬歲,秦妙房’而已,早忘了自家身份何等貴重,祖上出過太宗李世民那樣的豪傑!
可是今晚他卻大開了眼界。
生而為人,像表叔這般在朝堂上縱橫裨益,造福萬民,才算不辜負!
李重福抓住了命定的榮光一般,急急問,“我這主意,真行得通嗎?”
“何止行得通?”
武三思看他一臉迫切,故意要試他的深淺,鄭重道。
“你這孩子,可了不得,小小年紀,竟能與聖人、府監不謀而合呢!前幾日朝會上聖人才說起,命春官草拟個章程,由各州縣考察不在學館上學的私學生,推薦佼佼者來京應試,不僅增設科目,錄取的名額也要增加。”
“哎呀!哎呀!”
李重福激動的手舞足蹈,想找人分享喜悅,可是看了一圈,人人歪歪倒倒,只有韋氏厭棄的望過來,甚至斥了聲胡鬧。
“不許說了!朝中多少飽學大儒,辦老了差事的,能與你一般見識?表叔好意鼓勵兩句罷了,你倒好,就張狂起來,待會兒你阿耶聽見,又該打你了。”
韋氏轉頭致歉,“梁王別聽他小孩子胡說,他這是人來瘋,見今夜人多,就膽敢議論起朝政來!”
李重福大感失望,更覺在人前丢臉,卻不敢出聲辯駁,甚至慶幸李顯酒醉,注意不到這裏,正悻悻低頭盯着赤紅的地衣,忽見一顆圓溜溜的金珠滾過來,撞正膝蓋。
他只當是骊珠貪玩,撿起來預備還回去,一擡眼,卻見張峨眉笑盈盈看他,盤弄着左手手腕上硬金的素圈镯子,上頭墜着七八顆同等尺寸,不同色澤材質的珠子,珍珠也有,藍寶、翡翠、綠松也有。
他手裏那顆,明明是她才扔過來的。
李重福一下子面紅耳赤,捏着珠子不知如何是好。
武延基聽他們嘈嘈切切,越扯越遠,直覺乏味至極,簡直坐不住。他沖武崇訓使眼色,兩人走出來,空蕩蕩的廊子,一個人影也沒有,水面上有魚跳起來,魚背反射出月亮閃耀的銀光。
“你讓她們住枕園了?”
武崇訓一臉漠然地反問,“半夜三更,你難道闖了去?”
武延基氣餒了。
他在武崇訓面前向來說不上話,身為大哥,反像跟班兒,尤其這二年,武崇訓越發正經八百,整天板個臉,像誰欠他二千金。
心裏把武崇訓臭罵一頓,嘴上還是很坦然,“你當我是什麽人?我能做那種雞鳴狗盜的勾當嗎?”
武崇訓冷笑,“你沒做過?”
武延基頓時癟了,撓頭,“行行行,你對,我明日再來!”
他繞過武崇訓,直往庭院裏去,等在角房的魏王府親衛本來坐着,刷拉拉全動了起來,幾十杆長戟銀亮如雪,瞬時就畫出一片刀光劍影。
“哎呀——”
張峨眉恰好走出來,夜裏風大,她頭上別着一朵紅茶花,給這凜然的架勢驚吓到,連花帶人都顫巍巍的。
武崇訓最見不得人唐突女眷,皺眉輕斥,“你來我這裏,為何帶這些人,顯擺威風給誰看?”
不等武延基解釋,他已轉身吩咐長随。
“朝辭,好生送張娘子回望潮樓。”
張峨眉盈盈福身致謝,“多得郡王看顧。”
武延基笑嘻嘻不說話,等張峨眉走遠了,才用肩膀撞了武崇訓一下。
“你這兒可熱鬧啊,她住望潮樓,李家住枕園,都與你的笠園隔岸相對,将好三國鼎立嘛。”
原來梁王府正中有一片巨大的湖泊,名曰觀止,環湖三處院落,彼此一長一短兩道堤岸連接。
望潮樓到笠園那條叫做随堤,密密兩行楊柳,間植一叢叢的山茶,張峨眉喜歡紅茶花,自去歲搬進來,連續兩年春天采摘以為裝飾。笠園到枕園那條叫做留堤,遍植百餘粉白早櫻,春日盛放如紛紛雪落,花瓣堆積厚達半尺,年年貍貓在落花裏打滾。
“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?”
武崇訓沒好氣兒地問他。
“張易之原本是盯着你,她為何住到我府裏,不是我幫你解圍?還有李家,是你親手點了四娘,張易之那裏已是挂了號,你還不接了人家去?”
“哎,這,這也由不得我啊!”
武延基也有些惱火。
“你說環肥燕瘦,都是好的,難道我還嫌多?還不是我阿耶不肯松口,說我是天之驕子,正房原配便是往後國母,萬萬輕忽不得,一日诏令不下,便得等一日。明明聖人的身子骨如風中小蠟燭,吹吹……”
武崇訓眼睛一瞪,“大哥又喝多了嗎?”
“不敢不敢。”
武延基沒精打采地認慫。
“總之,人我挑了,态我表了,瞧見真人之前,我當她配不上我,可方才我細細看了,這身段,這面孔,嗨,比李仙蕙強得多了!”
武崇訓狠狠一眼秋風掃落葉般橫過來,他忙強調。
“咱們都在宮裏長大的,誰不知道誰啊?李仙蕙那氣性大的呀,你數數我受她幾回窩囊氣了?她還上手打我呢!潑烈的母馬,誰愛要誰要!”
點評閨閣淑女實非君子所為,尤其李仙蕙是宗室近親,聖人教養,早晚着落在武家,說三道四,他也不怕閃了舌頭。
“聖人只瞧你把太孫妃的頭銜給誰,與誰家做斬不斷的姻親,才不管你到底娶哪一個。”
“我樂意娶四娘啊!”
武延基忙不疊應承,轉念一想又起嘆氣來。
“可是阿耶不肯出面,難道我自家跑去枕園送草帖子?我雖然胡來,也懂幾分道理,這節骨眼兒上,只怕她受不起喲。”
他讨好地抓住武崇訓。
“你教我的,不變應萬變,能不動就不動。外頭流言蜚語雖多,都是沒根兒的胡話,我就不信聖人那麽糊塗,千辛萬苦打下的基業,武家萬世的指望,她拱手送給外人!她不是一向說,要我們兩府齊心協力,操持這份兒家業。”
說到兩府同進退,武崇訓就想起武三思的暗示,沉甸甸地擔憂起來。
武延基卻是無事一身輕,總之世上所有的麻煩都有武崇訓兜住,他只消靜待佳音,自有美嬌娘來作配英雄,遂一嗓子吆喝起親衛,雄赳赳的回家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