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
第12章
“神都人真是彎彎繞繞,一丁點事情弄得這麽麻煩。”
瑟瑟望了望外面天色。
許是太初宮中也在宴飲,北邊半邊天幕都叫獵獵火燭熏得發紅,雪粒子從天而降,飄飄灑灑,如濃霧,似柳絮。瑟瑟素來愛飲酒,在家便沒人拘束她,今日嘗了京中佳釀,更難停杯。
韋氏與武三思舉杯連碰,越說越來勁,索性劃拳,李顯俯在案上微微起鼾,梁王妃不耐悶熱,走去後堂更衣,獨骊珠人來瘋,火紅的衣裙,一時在這桌上,一時在那桌上,笑聲又尖又亮,妝點得這場家宴成功極了。
成套的大曲演奏完畢,換了單支笛子的小調,耳畔終于安靜下來,侍女撤下冷掉的佳肴,盛上白瓷碟子裏折出花樣的熱帕子。
瑟瑟兩個看着李仙蕙行事,原來神都貴女喝酒,要比手到鼻尖前,讓大袖垂下來遮住嘴,才能擦拭唇邊酒漬。李真真歪着頭取笑規矩太多,卻喜歡那帕子浸過木樨水,用完了,還留一縷馨寧的香氣,在深夜裏沁人肺腑。
侍女魚貫而出,高低窈窕的身影映在屏風上,像剪紙。
瑟瑟飲得快了些,耳熱臉紅,心口砰砰跳,遂命搬個繡墩來擱在身側,軟團團倚靠上去,冰涼絲帕蓋住脖頸,手撐額角稍歇。
細細看來,王府的侍女裝扮果然別致,銀絲小花釵,白線挑衫配桃紅裙子,藍紗帕子掖進臂環,還沾着隐隐的酒香,兩個長随垂手從後門進來,一眼不敢看席上女眷,引着武崇訓走到窗下。
隆冬時節,旁人都挂厚繭簾保溫,獨梁王府豪奢,地龍、熏籠全開,烘得室內熱氣蒸騰,所以支摘窗沒關死,留着一線細細的氣口兒。窗外金鈎低垂,從瑟瑟的角度看過去,恰可見彎彎的鈎角倒映在湖面上。
月光太亮,把朱紅的窗紗濾成了淡淡的桃紅。
武崇訓穿月白緞子的圓領長袍,革帶上挂素白銀刀和青玉帶板,銀裝素裹,勾勒出一筆流暢的寬肩窄腰,光看身條,實在是令人賞心悅目。
不知長随禀告什麽,他笑笑轉身朝向室內,邊說話,擡手松開衣領,那袖子上掐的密密銀線在燈下閃爍,愈發顯得他輪廓溫柔。
瑟瑟很滿意,上次在集仙殿沒看清楚,這次剛巧看個痛快。
他想來是不能喝酒,區區幾杯,脖子都紅了,卻還直板板地端着架子,混在東倒西歪的人堆裏簡直不合時宜。
Advertisement
——大男人,量這麽淺。
她對他一笑,自覺真誠無比。
可是對面人仿佛被蛇信子撩了一下,猛地閃身皺眉,又立即站穩,動作快的瑟瑟以為是自己酒酣眼花。
這下子她沒耐心逗他了。
恰李真真要避席,瑟瑟跟着起身離開,轉身之際回眸掃了他一眼,就是這一眼,她看出武崇訓這人的溫潤底下藏着尖銳的棱角:滿室散淡快活,亦有李重福急于表現,獨他憂心忡忡盯着武三思,根本沒留意李家任何人。
瑟瑟笑着走到廊上,伸手接晶瑩的雪花,心裏忽冷忽熱翻騰不已。
兩家本不相幹,聖人偏要指婚,李家如臨大敵,不惜纡尊降貴,從個小小的主簿嘴裏套問底細,武家卻随随便便允諾他們搬進來,仿佛不知道這裏頭推波助瀾的是控鶴府,上位者果然自在随性,反正随時可以翻盤否認。
哼,聖人也是老糊塗了,養肥兩座偌大王府,撒出許多郡王縣主,真以為匹配幾樁婚事就能彌合兩姓麽?
瑟瑟心裏燥,手心更燙,雪花入掌即化,正要甩掉,一道男聲響在身後。
“四娘怎的這樣伶伶俐俐的就出來了,當心着涼……”
“你幹嘛?”
李真真擋在瑟瑟身後,滿臉戒備。
那人才預備來一手憐香惜玉,解開大氅要脫,見狀忙退了半步,看李真真還是板着臉,只得再退半步,幾乎站到長廊外頭去了。
“這位是三娘?我不是壞人。”
來人頭戴赤金進賢冠,穿件正經宴客的赤紅圓領袍衫,袖子上重重刺繡,不是郡王便是郡公,不過明明是意氣風發的年紀,卻有種飽食終日、無所事事的氣質,自家大概也知道,為沖破這短板,特意留了一簇齊茬茬,非得每日修剪的短胡須,反而更顯油膩。
李真真蹙眉,嫌棄地指邊上,“嘿,壞人才說這話呢,你再站開些!”
他不動,李真真眉頭一擰,扭頭就要喊人。
“诶——”
他兩手舉起來解釋。
“三娘且慢!我也是你們的表哥呀!我叫武延基,是魏王長子,南陽郡王,武崇訓叫我大哥!當真見過的!那日你們在樓上,我和三郎在外頭,你們那窗叉子還敲了我一下。”
李真真背着手,懷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。
一般是郡王,屋裏那個,凜然不可侵犯,這個嘛,皮頭耷臉,誰都能在他耳朵上擰兩把。
武延基嘴上喊得親熱,其實也認不出李真真。
那日他們兄弟在一樓看畫,李家姐妹在二樓旁聽,并未直接對面,後來隔着窗子,他看到瑟瑟半張面孔便驚為天人,哪裏顧得其他?但今晚與她們大眼瞪小眼,倒放開眼光品評了一番:三娘的畫略有美化,四娘卻是大大不如本人。
——就這一個尚可。
武延基心裏暗暗贊嘆。
那日當着府監的面兒他也是這麽說,還突發奇想,沾墨汁在瑟瑟畫像的額頭上點了一點。當時府監大贊他有識人之能,提起畫紙迎風抖摟,不想那點墨汁順着她的鼻梁緩緩流下,拖出漫長的尾跡。
好端端一張美人面,仿似被人劈面劃了一刀。
“哎喲,這可不好!”
當時武延基大驚小怪地叫起來。
話沒過腦子,出了口才暗咬後槽牙。
禦賜的畫像出了岔子,可大可小,不過都是控鶴府的麻煩,何必多嘴?倒顯得他們武家兄弟多想招攬李家姑娘似的。
可是怕什麽來什麽,他聽見府監慢悠悠的聲調。
“诶,時也運也,四娘這個運數啊,果然是不如兩個姐姐。”
張易之很是遺憾,屈指彈了彈染墨的畫紙,無可奈何道,“這時候,畫師都出了光政門了罷,聖人說話就起身,現去喊也來不及。”
武延基不明白他賣什麽關子,沒有答話。張易之頓了下,挑眉特意多等了等這位糊塗郡王,才轉頭問武崇訓。
“敢問高陽郡王,能否伸伸手,補救一二,救下官于水火啊?”
武崇訓從頭到尾都沒把目光着落在畫像上,只盯着鼻尖聽他們磨牙,聞言很是意外地擡起頭來反問。
“府監說笑了,小王是能畫兩筆人物花鳥,可人還沒見過,從何補救?”
張易之的笑容更和煦了,背着手緩步繞着他轉了半圈,長出了一口氣。
“照貓畫虎,有三分像就得了,反正聖人看了畫兒,還是要見本人的。”
這就不好拒絕了。
武崇訓想了想,沒再開聲,向宮女要來筆墨,接着便是提筆凝眸,仔仔細細捋了一遍先前畫師的思路,然後靜下神來,一揮而就。
武崇訓作畫時,武延基就抱着胳膊在邊上看,他的筆鋒猶如寶劍橫掃,力運千鈞,果斷又點到即止,竟是一點猶豫都沒有。
張易之看了不由發笑。
“下官也沒見過李四娘面目,可是瞧高陽郡王這筆力,倒像心裏藏着個一颦一笑極之熟悉的大活人,才能這般胸有成竹啊。”
一語未了,筆杆忽地脫手,擦着張易之耳垂飛出去。
武延基吓了一跳,擡眼先看見張易之震驚的臉,眼裏戾色忽閃,隐隐有威脅之意,他忙笑嘻嘻地打圓場。
“沒事兒,畫壞了再畫一張呗!反正三郎手快。”
可張易之沒理會,冷冷審視武崇訓,與他淩然對峙,等他目光再挪回案臺上時,更是皺緊了眉。
照理說,李四娘還未成人,嫣然少女,五官再明豔出挑些,神情總該一覽無餘,頭先畫師所畫便很嬌憨,可是武崇訓筆下的她,卻有股超脫年齡的複雜。
事出反常,很應該再問兩句,可是瓊枝已經在外催促,張易之沒再啰嗦,捉住武延基的食指,照樣在眉心點下墨漬,着意小心吹幹,便揚手叫人收起來,匆匆去向女皇複命。
“白璧不舍微瑕啊!”
武延基想起那日情形,喃喃自語。
眼前的李四娘,少了令他印象深刻的那點墨黑,就少了一股風味。
他重新打量她——
蝦子青鬥紋錦上添花樣的羊皮大襖,肉紅衫子石榴裙,那種帶灰度的青白襯得她膚色發冷,繡帶上鳥雀銜櫻桃的紋樣玲珑可愛,陳海兒在風裏顫巍巍的抖,極招人疼。
“郡王安好。”
美人行事也周到,望着武延基怔忪了一瞬,屈膝柔聲納福,嗓音酥柔,像酪汁裏點了蜜,全不似集仙殿那回夾槍帶棒,纖長濃密的眼睫覆下來,仿佛一尊琉璃觀音像。
武延基深深地望了又望。
羊角大燈柔和的暖光,給美人圖添上一層模糊的毛茸茸的筆觸。
他驟然間想起武崇訓說過,好畫師應當懂得,美存在于像與不像之間,最要緊的是氛圍。
李真真面上一冷。
“郡王來了就進去罷,擋着我們幹什麽?”
武延基忙道不敢擋,叉手行了一禮,依依不舍地推門進去了。
姐妹倆走到二門上,叫個婆子領路回枕園,李真真附在瑟瑟耳邊抱怨。
“剛才那個人真是讨厭,幸虧咱們沒住在他府上,不然早也見晚也見,他哈喇子都要掉下來。”
越說越氣,索性呸了一聲。
瑟瑟想到魏王醜行,厭屋及烏,也很鄙夷,卻道,“多見見也好,才能知道他的脾性。”
“他能有什麽脾性?你問他喜歡漂亮的還是溫柔的?那自然要又漂亮又溫柔,最好還別約束他!”
李真真取笑,“你就是面照妖鏡,兩下子就照出男人虛實來了。”
瑟瑟也笑,絲毫不謙虛,牽了三姐毛茸茸綴了兔子皮的大袖蓋在臉上。
李真真忙道,“給他耽誤半天,瞧你冷的,咱們走快些。”
“他是長子嫡孫嘛,這個名頭不小,老人家最看重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