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
第11章
武崇訓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。
《大雲經神皇授記義疏》現世之時,他才剛剛開蒙,識字不足一百,就被顏夫人摁着背誦,多年來刻骨銘心,奉若圭臬,可總覺得哪裏不對,萬沒想到內裏有這樣隐情。
想到《義疏》中有‘彌勒下生作女王,威伏天下’等語,正是君權神授的明證。時有高僧詳解經意,說女皇乃是‘彌勒下生,作閻浮提主,唐氏合微,故則天革命稱周’,由此才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武周代唐大業。
如果全套谶言皆是僞造,那……那豈不是女皇狼子野心,公然篡唐?!
他一時不能置信,顫顫反駁。
“《大雲經》實則北涼君主迎請天竺高僧昙無谶翻譯的《大方等無想經》,傳世已有近三百年,《義疏》不過本朝重新注解,何來僞造之說?”
“……你這書生!”
武三思眯起眼睛,沉穩的聲音中分明帶有一絲輕蔑。
“《大雲經》中說,‘菩薩利生,形無定準,随機應物,故現女身也’,意即菩薩能化作萬物萬象,男也有,女也有,飛禽也有,走獸也有。為何高僧注解,只捉住‘女身’大加發揮,卻瞧不見其他?如你所想,來日有飛禽開口能言,難道我等,也奉那畜生做天下共主嗎?”
《大雲經》武崇訓無比熟悉,果然就有此句,也果然能做此解,他颠倒過來一想,明白了乃是自幼被人故意引導,才全然會錯了意,頓時大為羞惱。
自诩讀書讀透了的人,竟從根底就上了當;一時又憤恨,上了阿耶的當還勉強說得過去,但大伯蠢笨草莽,一篇《李氏蒙求》無法完篇,竟也能操持這樣瞞天過海的大買賣。
半晌他遲疑道,“這麽說來,聖人得位确實不正……”
“廢話!”
武三思再再痛罵。
“當皇帝用得着光明正大?李淵奪了表弟楊廣的天下,李世民奪了長兄李建成的天下,至于聖人,從兒孫手裏硬搶又如何?今朝萬人跪拜,四海賓服,才有武延基和你的花花日子過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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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崇訓無話可反駁,讷讷低頭,成王敗寇不是他信服的道理,卻是他承認歷朝歷代興衰的規律。
武三思乘勝追擊,隔空點了點他的鼻尖。
“阿耶都是為了你好,男兒立足世間,靠的并非學問人品……”
武崇訓眉頭一揚,“難道靠會娶老婆?”
“哈!”
武三思又氣又笑又後怕,略一思忖,換出交心的口氣。
“你這些眼高手低的念想,少年無知的主張,從前江山穩固,我懶得與你細論,但往後不同了……”
“阿耶此言差矣,大伯糊塗,卻并非昏庸,大哥更是向來肯聽您的教導,有阿耶與我為他們匡正方向,我瞧武周的江山穩固的很。”
“你……”
話說到這個份兒上,這傻兒子還是懵懵懂懂,連武三思也無奈了。
“說多了惹你膩煩,阿耶今日只說一句,我已是望五十的人了,膝下三個兒子,大的死了,小的還小,唯有指望你——”
他語重心長地在武崇訓肩膀上拍了拍,未再發揮,自袖中取出一卷書交到兒子手裏,殷殷叮囑。
“有空多讀書,讀史明志啊。”
這話武三思整天挂在嘴上,幾乎成了梁王府家訓。琴熏和骊珠耳濡目染,也以談論前朝名人轶事為樂,武崇訓更是自識字起,便把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等袖在懷中,時時翻閱。
他掃了眼,脫口道,“咦,這不是房玄齡修撰的《晉書》?”
武三思已背着手出了門。
“慢慢兒看,多看幾遍。”
武崇訓不明所以,順手翻到折痕最重的那篇,赫然是《宣帝紀》,曹操對其子曹丕說,司馬懿非人臣也,必幹預汝家事。
武崇訓愣了一瞬,臉色頓時又青又白。
再看窗外風雨長廊上,武三思步履矯健,袖底生風,哪像五十老翁?
他賭氣一把扔了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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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冬臘月,天一黑就刮風,狂風卷着枯樹枝子刷拉拉作響。
照理說枕園已近在眼前,卻一絲兒光也沒漏出來,周圍遠近樓閣早挂滿合抱的大紅燈籠,七色彩緞裝飾着樹木花草。
“李家四娘年紀還小,說話冒失些,難怪三郎生氣。”
張峨眉自提着一盞小小的琉璃宮燈,隔着水泊遙遙向北張望,邊走邊道。
流蘇揉了揉凍僵的臉。
“是,上頭還有兩個姐姐,奴婢瞧公子沒把她放在眼裏。”
張嘴就冰冷的空氣,咽下去肺腑生涼。
她邊賠笑邊羨慕地看着張峨眉,還是裘皮好,寒風中也能保持輕言細語,行走伴随着腰間玉飾的脆響。
張峨眉笑着搖頭,“三郎目光如炬。”
兩人走到中堂,門一開,熱浪滾滾而來。
滿眼燭光搖晃,金器明亮,燈下擠滿了朱紫炮衫的男人和濃妝豔抹的女人,大銅鼎香煙氤氲,一道九折黃絹彩繪大屏風設在正中,間隔開賓客與十幾位音聲人,人高的樂器投影在屏風上,重疊的影子晃動,好像看皮影戲。
張峨眉脫了裘皮遞給流蘇,見屋裏人全堆着笑臉,眼風飛來飛去,武琴熏眼尖,在梁王妃身後招手。
“眉娘,來這邊兒,給你留着座兒呢。”
骊珠抱着個虎頭大軟枕,懶懶倚着琴熏,聞言望過來,揚聲喊。
“阿姐這套金钿真好看!”
張峨眉含笑走到梁王妃傍邊坐下,拔了一根金钿給骊珠玩。
今日因要迎接貴客,臉琴熏和骊珠兩個小縣主,也都按品大妝,隆重插戴起八根金翠花钿,兩人的頭面都是梁王妃張羅,一色一樣金鑲珠寶鳳頭翠钿,尺寸照大人的都縮小了,但钿腳還是足足有四尺來寬,金翠掩映,翡翠重疊,背面貼金,每個鳳口上銜一挂寶珠玉牌,牌面上嵌細金絲拼花,可謂巧之又巧,就是太重,沉甸甸地扯着發絲。
骊珠迎燈舉高金钿,千萬根光線漁網般密密散開,不由地啧啧稱奇。
“真講究!我竟沒見過這樣好東西。”
琴熏也讨來看。
原來張峨眉這支金钿又與人不同,乃是在釵梁上挖開金框,釵股間用掐絲做了一段祥雲回環镂空紋,钿頭也是鳳凰,不過扭絲疊翠,細密輕浮,掂在掌心,只有姐妹倆翠钿的十分之一重量。
“又是尚衣局的新款嗎?”
琴熏心高氣傲,但對她向來服氣,又羨慕又嘆氣,張峨眉笑而不答,伸手撫弄骊珠頭上小小的圓髻。
“回去就送你一套,別告訴人知道。”
骊珠頓時笑開了花,琴熏畢竟十一歲了,不好意思問人讨首飾,只好裝作沒聽見,扭頭悻悻靠着母妃。
這邊梁王妃沖張峨眉點點頭,便招手叫人開席。
頓時鼓樂大作,大笙與琵琶拔得頭籌,清越的高音猶如一根細鋼絲震顫着抛上半空。舞娘裙擺盤旋回轉,張峨眉牽袖飲酒半杯,這酒也好,吊在文火上慢慢煨過,馥郁甜香,難得一醉。
她舉目看向對面客席,李顯家兒女序齒排坐,只有三個女兒是韋氏親生,兒子們果然都低着頭,兩個小的還沒人樣,大的也未戴冠,生得方頭大嘴,木呆呆的,幾杯燙酒下去,臉熱耳酣,張着嘴四面打量,活像鄉巴佬進城。
武三思高舉酒爵,賣弄似地扯住武崇訓往李家人眼前推,弄得他很不自在,韋氏知道二十啷當歲的小人兒面皮最薄又別扭,忙殷殷誇獎他。
“高陽郡王金聲玉振,鶴形松骨,實是出塵之相啊!難怪連房州的官眷都拿你來寫詩——”
她轉頭問李顯。
“诶,那兩句中聯怎麽寫的來着?我記得最後一筆,只往深閨夢裏去。”
到底是長輩,還當着女郎衆目睽睽,武崇訓不得已笑一笑。
“王妃謬贊,看人豈能只看外表。”
韋氏一愣,掩嘴忍笑不已,武三思也笑個不停,放開他斥道。
“人家誇你,你的尾巴就翹起來了?這說的什麽傻話?既知道男兒不當以外表為重,為何不否認謙虛,倒一力應承下來?”
頭先韋氏笑,衆人還不明關節,武三思一解說,登時哄堂大樂。
李顯暢快地揚聲哈哈,心道這孩子跟我一樣實心眼兒。
那時二哥李賢看出他心儀韋氏,問他不承認,便仿韋氏筆跡寫了首情詩,故意在兄弟姐妹一處上課時,從袖口掉出來,落在危月手裏。她唯恐天下不亂,跳起來問韋氏,你中意二哥?鬧得李顯挂不住臉,匆匆避走,韋氏這才明白了他的心意。
李仙蕙與武家兄弟青梅竹馬,早知道武崇訓愛惜相貌,偎在韋氏身後兩肩狂抖,李真真攥着酒盞捶桌,酒全灑在裙擺上,就連骊珠也特特走到武崇訓面前,伸出一根指頭在面皮上刮着笑他。
“三哥羞羞臉。”
至于瑟瑟,目光灼灼,在人臉上掃來掃去,看得很是仔細。
武三思父子的長相很有共性,眼尾沉而短,眼神溫柔,頭發格外豐沛,金冠束不住的老大一蓬,總掉幾縷在耳畔,武崇訓和弟弟武崇烈樣貌相近,都是周周正正,溫潤文士的樣子,待到武三思的年紀,斯文還在,可是眼下常泛烏青,就仿佛很辛苦。
看得太久,武崇訓耳根一點紅暈慢慢染到面頰,有趣得很。
她抿抿唇才要專心吃菜,忽然想起什麽,一眼轉過來看張峨眉。
張峨眉倒很平靜,隔岸舉杯與她遙遙一碰,不等她反應,仰脖一飲而盡。
“诶……”
瑟瑟觑着眼,不知該怎麽稱呼這位神秘的女郎。
就瞧兩位小縣主的熟稔尊重,她絕不是那種旁支親戚依附而來,自願為妾的小家女子,卻能忍受梁王府屢屢不對客人正式介紹,就這麽不尴不尬地作陪。目光一轉,又看見流蘇站在身後替她挽着整張雪白狐貍皮大裘,比起她這件的寬大松軟,李真真那件簡直見不得人了。
“要比就比面孔身段,你強得多了。”李仙蕙拿帕子掩着嘴。
瑟瑟付之一笑。
“這間屋子裏,誰是看外表的?二姐也傻了。”
李仙蕙點頭,語聲愈低,“你不理她,她沉不住氣,定要來找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