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
第10章
斜陽穿過斑竹疏懶的枝條,映在黃楊木屏風上,給整張漁樵唱晚的水墨大畫渲染上一層溫暖的橙黃,灰撲撲的土瓶供着幾枝紅蓼,柔韌的長蕊抽出來,被琴音震得搖晃。
笠園的布置,武三思每每踏足,總是越看越搖頭,這哪裏像什麽世家公子的卧房,簡直是參禪養生之所。
“好了!”
茶已經喝了三盅,上闕将盡,武三思提聲打斷。
“要彈就彈《鳳求凰》。”
武崇訓摁住琴弦停了一歇,忽地随手一挑,高音裂帛如女子尖叫。
——就是太任性!
武三思無奈撫額,拿出局外人眼光打量武崇訓。
側顏是不及武承嗣家那粉白香濃的幼子精致,但也很拿得出手了。
他還記得初次進京,随衆參見端坐陛階之上的姑母時,心底最直接的慨嘆就是,難怪她不計前嫌召娘家人來京,實在她的兒女都長着李家人的臉,反是侄兒侄孫們與她更為相似。
“你要給岳父下馬威,我依着你了,可咱們那點伎倆人家一戳就穿。”
“……什麽咱們?”
武崇訓對他這套話術很是反感,備好了套話,命侍女故弄玄虛的明明是他,現在卻說的好似自己也參與其中。
“大周律,男女婚嫁當行六禮,草帖子都沒下呢,我哪來的岳父?”
“混賬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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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三思劈頭大罵,“李顯不是你的岳父,我是不是你的阿耶?”
回答他的是兩只拳頭往琴弦上重重一砸,咣咣重音如滾雷,震得人腦花疼。
“這麽貴的琴,蜀中半邊宅子換來的,你就舍得砸!”
武三思心疼壞了,搶步過來把琴抱在懷裏,從頭到尾,連龍池、鳳沼、雁足細細摸了一遍,确定無甚損傷,才輕輕放下。
“你是要走武延基的老路,一輩子招貓逗狗?二十三了!男兒青春易逝,經不得糟蹋。”
武三思自忖用心良苦。
“我問你,你想出京領兵,鎮撫一方百姓,為什麽不肯在婚事上軟一軟?順了聖人的意,什麽差事讨不着?聖人七十五,狄仁傑七十歲,朝中盡是溜須拍馬之輩,武家除了你,人人只想戳在聖人眼前,讨她臨死一句金口玉言,到時候一縣的稅賦,一州的權柄……”
車轱辘話說了沒有五年也有三年,無非是以小博大,萬千的好處都能從阿谀谄媚中來,武崇訓聽得直犯惡心,忍不住打斷。
“阿耶想沒想過,這樣聰明的姑娘,出身又高貴,自然是巴望做皇後的,你那些算盤手段,收起來罷!”
武三思早等着他這一句,兩眼發亮。
“我怎麽聽說她在集仙殿,特特提了你的封號?”
“提了又如何?”
武崇訓還算沉穩,不慌不忙地反唇相譏。
“瓊枝姑姑年滿三十歲,該外放了,阿耶的聘禮可備好了嗎?”
“沒大沒小的東西!”
武三思老臉通紅,“瓊枝待你甚好,她出宮,我自然給她榮養……”
武崇訓嗯一聲,臉上沒什麽表情。
武三思又道。
“三郎,神都人人說你好,那是因為聖人至親只剩下我們兩府,矬子裏頭拔将軍,拔出你來。然這不過水塘裏的輸贏,外頭還有江河湖海。我為聖人鏟除異己,宣教制書,世家起落看的多了,與你說句實話,你這副目無下塵的牛脾氣,早晚惹禍上身!”
他是苦口婆心,聽在兒子耳朵裏卻是勢利之極,但武崇訓梗着脖子沒反駁。
武三思奇道,“诶,沒話說了?”
“沒了,想睡覺。”
武三思板起臉,“青天白日,大太陽照屁股,睡什麽睡?你這樣人物,就當娶敢做皇後的姑娘!”
“阿耶是不是糊塗了?”武崇訓忍不住回瞪武三思。
“聖人趁相爺不在,秘召廬陵王回京,又叫我和大哥進宮相看,分明是想彌合兩姓紛争,給大伯繼位鋪路,于公于私,她都該嫁大哥啊!”
長幼有序,嫡庶分明,越是人上人,越守老規矩,不然一代代兄弟相争,家族實力全耗在內部,最不值得。
武家兄弟自開蒙便養在宮裏,乃是顏夫人親手教導,早把李唐由高祖李淵交班太宗李世民,再轉至高宗李治的兩次傳承中,兄弟對壘,群臣黨附的弊病掰開揉碎,講了個清楚明白。
在恩師指點下,武崇訓別的志向沒立下,但輔佐明君,繼往開來的志願深入肺腑,譬如宗室能否領重兵、外戚參政如何設限、都護府稅收是否上繳……武延基聽都懶得聽的話題,他琢磨得津津有味,日常與武三思參詳,累有所得。
左近一尊敦厚的鎏金卧龜蓮花紋五足銀薰爐散出幽幽的白煙,武三思撐開衣袖扇了扇,帶起一陣香風。
“那你呢?你看上沒有啊?”
武崇訓不理他挖的大坑,自顧自說下去。
“李四娘說的不錯,國朝富庶,不差多養幾個郡王縣主,照我猜測,聖人很快就會給他們家提提銜兒,那也是好事。善待前朝遺孤,才是新主的仁善,譬如李唐取代楊隋,弘農楊氏入仕做官,佼佼者照樣做宰相、尚公主,這便是李世民胸襟寬廣。”
他頓一頓,語氣中含着一絲含蓄的批評。
“到底是親生的兒子孫子,聖人何必往死裏作踐?好造孽!”
這套話,前幾日武三思才講給武承嗣父子聽過,連旁聽的琴熏和骊珠也連連點頭,可這會兒聽武崇訓說來,武三思卻不屑地一笑,并不認同。
“自你大了,難得與阿耶促膝長談。”
他指着對面的椅子,擺出一副不說透絕不放武崇訓過關的架勢。
“我輔佐你大伯多年,忙裏忙外,吃力的很,他這個人,要面子又要裏子,事情我辦,好了他得功勞,壞了我背黑鍋!譬如上回,江南道疏浚運河,蘇州刺史貪墨了一點錢糧,我好心遮掩了,他便分六成于我,大家交個朋友。結果人家回蘇州去了,你大伯聽說,硬叫回來,也要分三成!那刺史才得一成,如何肯善罷甘休?竟厚着臉皮問我讨還。我呸!賬上手腳是誰做的,幹系是誰擔的?”
武三思越說越生氣,大吼一聲。
“我豁出老臉與地官糾纏,全為便宜他?!”
武三思貪財,在州府便愛刮二尺浮油,所以聖人召他回京,當地百姓敲鑼打鼓歡送。武崇訓身為人子,深以為恥卻無可奈何,後頭自有郡王封地,便執意要造福鄉裏,果然得了老百姓許多真心實意的感謝。
聽到武三思失算懊惱,他大感痛快,譏刺道。
“阿耶要徇私枉法,便是與小人為伍,難道還指望小人講江湖道義?”
武崇訓甩開大袖。
“大伯人才是平庸,不及阿耶操心費力,把國朝的軍政、財稅、吏治盤弄在手裏,別的不說,一本細賬爛熟于心。從前我也覺得大伯不堪為國之君主,可是這回見識了廬陵王人物做派,又覺得也無不可。試想,若非聖人斬斷李唐龍脈,廬陵王的帝位不是穩當的很嗎?就算一時動蕩,還有駱賓王、徐敬業這等大才為他鳴冤。可見開國之君必須英明神武,守業之人嘛,是賢是愚倒不要緊。”
“——輕飄飄地!”
武三思呵斥了聲,氣得手都抖了。
武崇訓才要回嘴,猛地看見阿耶鬓角一大叢刺眼白發,頓時不忍再造次。
那副端凝文雅的神情,叫武三思又是喜歡,又是自悔把孩子養的太正直,太沒有自私自利之野心,就沖這書呆子滿腹的忠君愛國,他也得下一劑猛藥。
“說我小人,你以為你是什麽光明磊落的出身?”
武崇訓長眉一挑,驕傲地回答。
“我的出身刻在明堂銅鼎之上,乃是周平王少子姬武之後裔,血脈延綿一千四百餘年,代代簪纓!”
“小兔崽子!”
武三思又氣又笑,指着自己鼻子大聲糾正,“你的出身是我!”
“阿耶說的也是。”
武崇訓心平氣和。
“阿耶有雄心,也有手腕,無非是貪些錢糧。當年家裏受聖人牽累,過了好幾年苦日子,連我阿娘也是那時缺醫少藥才種下病根,早早離世,所以阿耶沒錢就不安心,這些兒子都明白。幸而如今樣樣都順了,聖人早一日立儲,晚一日立儲,反正總是我武周的錦繡江山。兒子勸阿耶,往後凡事看開些,明年迎娶瓊枝姑姑進門,賢妻美妾的,受用着罷。”
難得愣頭兒子說句軟話,武三思感動,又有些好笑。
“實話告訴你罷,姬武後裔雲雲,皆是附會,實則武家低微卑賤,我曾祖父還算官身,做過隋朝的洛陽郡丞,可是隋末戰亂不斷,妻子為避戰火,不得已遠遁成都,家財散盡,故舊盡失,到我祖父成年時,唯以販賣木材為生……”
武崇訓全無防備,腦子裏嗡地一聲,差點兒沒背過氣去。
“你說什麽?阿耶,說什麽?”
武三思擺擺手,讓他別再打斷。
“我祖父,也就是你的曾祖,從蜀中出來,做腳商過了四十歲,才攢夠錢,買了個隋朝鷹揚隊的小官職銜,壓根兒沒當過一日差,更沒入九品之流。試想,若非李淵父子起兵反隋,他哪有機會奉上全部家資,名列元謀十七功臣?哪有資格續弦弘農楊氏之女?他的女兒又怎能入宮為天子嫔妾?明堂供奉七代先主,實則武家發家才兩代,聖人沒動一刀一槍僭取天下,算什麽開國之君?”
武崇訓滿腔熱忱撞正牆頭,整個人呆若木雞。
武三思滔滔不絕講下去。
“再比如《大雲經神皇授記義疏》與《寶雨經》這兩部經書,十餘年來,春官刊印逾四千萬冊,抄本散布天下,自兩京,至州府郡縣,三百餘座官寺,皆受命開鑿摩崖彌勒佛龛,塑像動辄十丈之高,開壇講解彌勒降世的神跡,燒油點燈百缸千缸。還有什麽三歲稚子聞聲止啼,八旬老朽手抄養生……”
武三思砰地一拍案。
“傻兒子!說聖人是彌勒轉世,那是我與你大伯絞盡腦汁,編出來糊弄老百姓的鬼話,虧你是個讀書人,也信了神佛之語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