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
第9章
瑟瑟冷笑一聲,心道這也不稀奇。
做叔叔的能逼迫他人婢女致死,侄兒家教還能好到哪裏去?總之這姓武的一家子暴發戶,鸠占鵲巢,還要裝模作樣,不過就是竹籬笆牆抹石灰,表面光。
流蘇盯着瑟瑟,以為她滿臉的懷疑将轉換為羞惱,或是照她鄉下缺乏教養的出身,大耳刮子直打上來,那就真是趁了人的願,卻沒想到等了半晌,只聽見噗嗤一笑。
“罷了,我也沒打算問出真話。”
瑟瑟端起茉莉香水潤了潤唇,擱下小盞,沖兩個女使和煦地擺手。
“兩位小阿姐坐吧,別拘束,我敢問這個話,也不是一時興起,真論起來,聖人不能一輩子把我們丢在山溝發黴,況且國朝富庶,分我們一點半點兒,礙不着誰的道兒。”
她說一句,豆蔻面色便難看一分,到末了兩腿戰戰直發起抖來。
“表姑娘快別說了,奴婢萬死也不敢得罪您,實在是郡王吩咐過,甭管您怎麽問,都不準說。”
瑟瑟撥弄戒指上的米珠,金絲穿的,戴久了有些活動,心不在焉地反問。
“那要是我不問呢?你們郡王打算怎麽辦?”
肅靜的氛圍裏,豆蔻上下牙咯咯作響,李仙蕙瞧不過眼,走來拉瑟瑟。
“越說越遠了,早起就收拾包袱搬家,還不累?歇個晌罷。”
瑟瑟剜她一眼,沒說話,豆蔻得了赦免,忙拉着流蘇蹲身告退。
冬天,窗子閉得嚴,竹簾全收起來了,可天光還是黯淡。
半明半暗的房間,滿地散着十幾口打開的箱子,香料、衣裳、布匹,一卷卷紮牢的畫軸,一盒盒舊信。李顯篤信長安大慈恩寺靈驗,四時八節去信求簽,往來的話語都像參禪,有一句沒一句的,并不怕被人報告勾連親貴。
Advertisement
八仙桌上堆着鴕鳥毛的扇子,檀香扇子,還有竹編的筐子,是家裏喝慣的茶葉,怕關中沒有。小匣子裏塞滿縫好的布包,一包包紅寶、藍寶、珍珠,分門別類,整盒打賞下人的金葉子,九月在房州新鑄的金錠,預備熱熱鬧鬧過個年,忽地一陣風來,就全卷進神都了。
遍地狼藉,韋氏看着嘆氣。
照理說這些身外物,既不值錢,當初貶出去,不辭辛苦,幾百人幾百口箱子帶走,原是為幾代人花用,做的長久打算,如今回來,卻犯不着随身攜帶。
可是那時接了聖旨,只有一晚上收拾預備,她卻立時遣散了婢女妾侍,功夫留出來,認認真真打了包袱。細想想,房州生涯,于他們夫妻而言,固然是羞恥難耐,卻另有一種宗室子難得的輕松,以至于她并不願輕易抹煞。
火爐燒的很旺,李仙蕙立在瑟瑟對面,被她一雙眼瞪的,前胸後背竟熱烘烘騰起汗來。這孩子實在倔強,白長了副光豔動人的面孔,發起脾氣不管不顧,眼梢瞪直了也不論。
李仙蕙拔了插銷,推開支摘窗,涼風頓時徐徐而入,沖散濃郁的熏香。
這間房別致,窗外是葫蘆形的淺水塘,幾對鴛鴦雄雌相攜,在枯荷蓮蓬間穿梭,不時攪碎薄冰,兩只白鷺細腳伶仃站在岸邊,滿腹心事的樣子。
“你何必拿婢子立威?聖人的話,她們哪配與聞,不是打高陽郡王的臉?”
瑟瑟眼皮子一翻,生硬又毫不客氣地道。
“二姐,聖人說你是她精心調養,樣樣不輸人。你可知道我們在房州,是真不敢買書,不敢結交官宦士子,連雲游的高僧都不敢招攬,阿耶尤愛打馬球,家裏盡養着唱曲兒的,算命的,畫畫兒的,鬥蛐蛐兒的……”
她目光如炬,辛辣鞭笞的是自己,卻刺得李仙蕙難過。
“什麽叫人瞧不起,阿耶就弄什麽來家,我跟三姐不識字,幾個哥哥也只開過童蒙,艱深些的學問一概不知。有回阿娘發愁,說不是事兒,便不指望庶子頂門立戶,好歹往後要操持自家,沒得睜眼的瞎子坑害老婆,便查考了兩句,果然大哥樣樣答不上來,他知羞,發誓苦讀,不想被阿耶聽見,竟是一頓唾罵。”
“——啊?”
李仙蕙頓感心中銳痛。
李唐宗室文武并重,早年父子兄弟齊上陣,才奪得錦繡江山,還出過一位建立了軍功的平陽公主。太宗建弘文館,設史館、司京局、秘書省、崇文館,皆以藏書衆多聞名,即便如今,宗室教育亦是不分男女,三歲開蒙,公主郡主弓馬上也要考校,文史更是丁點不輸,不識字簡直匪夷所思。
李顯離京時李仙蕙剛滿四歲,因時局動蕩尚未入學,被上官婉兒抱到女皇面前便遭了申斥,至今她還記得女皇滿臉嫌棄地撇開眼神,冷冷問她,“阿顯幼時畏難,百般逃學,你莫非随了他?”
李仙蕙吓得白了臉大哭,幸虧有上官在旁提點,“古人雲有教無類,小娘子在您膝下自能學好,興許養成個金鳳凰呢。”
思及往事李仙蕙感慨萬千,嘴上不住安慰,“不怕不怕,我教你。”
瑟瑟搖頭。
“神都步步陷阱,我恐怕顧不上學琴棋書畫,點茶制香,要緊的倒是與小人周旋,哼,阿耶說聖人的毛筆字好極了?真的嗎?”
李仙蕙聽她這樣說,便知道她是個要強争先不服輸的性子,因細細道。
“聖人不單字好,還有大學問呢。她臨王右軍數十年,頗有心得,又因思慕書聖,特特提拔了他的第十一代孫王方慶做子爵,饒是這樣,還嫌他地位不夠尊崇,拜他做了鳳閣侍郎,實則不用他管那些差事,只留在身邊,早晚請教書法。後頭看他實在年老,應付不動典禮,才改授了秘書監,專意監修國史。去年武攸宜大破契丹,凱旋而歸,獻俘時不符禮數,旁人不敢吭聲,獨王方慶上書勸止。”
“果然吶,世家子弟練的都是童子功。”
瑟瑟微微側開臉,語帶遺憾。
“我有什麽呢?不過就是頭上頂個李字,可要把它用到足,用到盡。二姐,往後我做事顧頭不顧腚,姿勢難看,你別怪我呀。”
這孩子,小小年紀,活像人家受足了十八年的冤獄,咬着牙回來昭雪,李仙蕙抱住她垂淚,忙不疊擔保。
“憑你惹了誰,闖出天大的麻煩,只要是你願意的,二姐都幫着你。”
她懷裏抱着這個妹妹,心裏惦記另一個落單,才要叫李真真,便見她撩起帷帳,利利索索一頭鑽進來,鳳穿牡丹花的粉色拼藍緞子披風團團落地,既亮眼又喜氣,舉動又慫又冒失的勁兒,咬着唇,兩眼活泛地滴溜溜轉,活像只穿戴好的獅子狗。
“二姐,我也來。”
李真真紮進李仙蕙懷中,嫌地方太小,扭着肩膀擠蹭瑟瑟。
“诶,你過去些……”
李仙蕙生怕瑟瑟再出言傷人,忙道,“都老老實實坐着,別擠我一身汗。”
瑟瑟捉狹地一笑,松開她。
“三姐你抱吧,我都抱了好幾回了。”
李仙蕙詫然,看看二人,皆是心無芥蒂的樣兒。
李真真擡頭問。
“二姐,待會兒你幫我瞧瞧家私,我有一匹五彩刻絲石青色的緞子,配什麽毛貨好?銀鼠皮還是灰鼠皮?”
李仙蕙才要說鼠皮不好,狐皮好,便見瑟瑟擡手捋了捋鬓發。
“我有一塊狐皮,等我拿給你,可是你針線上不行,武家的繡娘也不知手藝如何。再者,我那塊皮子小,做披風恐怕不夠,四邊要綴些料子,叮囑他們做,反叫他們笑話不是上等貨色,不如我來動手。”
“你還肯做這個?”
李仙蕙愈發好奇,這妹妹養出一副嬌慣脾氣,做針線竟不是虛應故事。
“那日聽府監話說,還以為你們在房州的吃穿用度,說的過去。”
“窮是不窮。”
瑟瑟一哂,笑着說給她聽。
“我跟三姐也有丫頭養娘服侍,可是上京時抛家舍業,金吾衛催得急,銀槍就戳在身前,阿娘連妾侍都發賣了,哪顧得上帶丫頭?全家七口擠在兩輛車裏,不是你踩了我的鞋子,就是我蹭了你的裙邊,比在家還費衣裳,路上走了一個多月,差不多的功夫都是我做,倒長了本事。”
女皇最讨厭女子鑽研針黹,所以李仙蕙連一根針都不曾拈過,一尺布都不曾裁過,更不知世間多少女子為博婆家口頭贊譽,點燈熬油數年鍛煉技藝,聽了瑟瑟這話,不是心疼也不是遺憾,反倒有種刮目相看的新鮮感。
李真真從善如流,連連點頭。
“就照你的來,狐皮綴補在正中,四邊加緞子,絮絲棉,你說什麽色好?”
兩姐妹叽叽咕咕說個沒完,瑟瑟主意多,李真真最愛聽人指派,竟如榫卯相得益彰。
李仙蕙坐在旁邊,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,終于信了韋氏所說,這家子胼手砥足,好容易掙紮回來,皇位不皇位沒什麽大不了,反正再沒有父子相殘,兄弟阋牆之慘況,只求抱團得個溫暖,長長久久在一處,便是瑟瑟尖銳,李真真軟弱,亦絕無龃龉。
她大感欣慰,胸懷裏蕩滌着一股陌生的暖流,是在女皇膝下,見慣世間頂頂富貴權柄,也從未體驗過的踏實滿足,再看韋氏,卻發現她目光流連着獨坐廊下的李顯,神情沉重極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