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第8章
翌日清早,梁王府上下嚴陣以待,數百仆役列隊在門口垂手等候。
見了面,李顯欲行郡王拜見親王之禮,被武三思大笑着捉住胳膊混過去,二人序了年齒,武三思便親切地喊他‘三表哥’,韋氏便是‘三表嫂’。
兩邊實則素未謀面,高宗駕崩,李顯登基月餘,被廢出京那年,武三思兄弟尚未獲得啓用,遠在州府。不過這些都是陳年舊賬,眼下情勢早已不同,各人心照不宣,皆故作熱絡,連李真真都紅着臉講了個笑話。
瑟瑟跟着敷衍幾句,送了武琴熏兩樣針線,還沒鬧清白白胖胖的武骊珠,到底屬于武家哪一支,因見武崇訓不在,才要問,人堆裏一個年輕女郎忽地含羞轉過臉來。
“四娘子找誰?”
“诶——”
瑟瑟吸了口涼氣。
看那女郎,打扮不似武琴熏花團錦簇,正青春的年紀,卻穿了一身持重的煙裏火齊胸短襦,配五色梅淺紅裙子,發髻低低壓住白膩後頸,與人說話耷拉着眼皮,很是文雅羞怯,難得一擡眼,又有妩媚之姿。
“沒有,府上竹子修剪的真整齊。”
瑟瑟好奇心大起,眼錯不轉地盯着她舉動,果然處處斯文守禮,又有七竅玲珑心,言談甚是有紋有路,卻不妨光顧看人,腳下趔趄,差點摔一跤,那女郎忍俊不禁,扭頭提醒韋氏。
“王妃注意腳下,碎石子道鋪的不好,才化了雪,還沒來得及撒木屑。”
人群烏泱泱湧進給李顯預備的院落,頓感大開眼界。
是個院中院,中堂、馬廄、耳房色色齊全,還有假山與池塘,放眼望去,累累堂屋,層層廊庑,一疊疊往後鋪排,竟是毫不局促,最妙的是,後門直接開在梁王府外牆上,不走大門也能出入。
這麽塊地方,不夠郡王府的規制,安頓尋常四品官員是盡夠了。
李顯興沖沖轉了一圈,最後落腳在小亭前,匾額上題着‘枕園’,傍邊三塊玲珑剔透的太湖石,擺放的高低錯落,單這一處小景,便見營建者胸中溝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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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京多年,外頭再好,總不及關中的山水風物叫他感到親切熟悉。
李顯仰頭看看湛藍的蒼穹,再看近在咫尺,遮天蔽日的明堂,縱然明知那恢弘的建築代表着武周的權威與宗室傳承,正是女皇由來已久的獨斷專橫,所謂‘自我而作,何必師古’,而李唐已是明日黃花,被風流雨打去,也不能不湧起一絲久違的歸屬感。
他發自內心地連聲感慨,“梁王待我實如至親!至親!”
“小事一樁!”
武三思挑起嘴角,心道退位的皇帝不如雞,如此這般就鎮住了。
“若非聖人已然大興土木修造廬陵王府,這座宅子全送給三表哥也不妨,我再蓋就是了。三表哥遠來是客,不知神都行市。單看圖紙呢,仿佛是道政坊、道光坊一線緊貼太初宮東城的城牆,進宮最是方便,地價應當最貴……”
他灑脫地一會兒指向東,一會兒指向西。
“但實則,聖人常日流連九州池裏的瑤光殿,那處在大內之西,宮人呼為西隔城,中樞官員及近身侍奉人等,為了出入方便,都愛在靠近星津橋的尚善坊、積善坊兩處置辦産業,積年積累,如今是這兩坊地價最貴,譬如尚善坊內就有太史監、崇賢館、宗正寺等衙署,主理官員都在附近置産。”
李顯聽得連連點頭,不意武三思話頭一轉,又道,“坊內最大的宅邸,正是太平公主所有!”
李顯一愣,臉色有些不好看。
親哥哥回京,旁人不聞不問也就算了,李旦自家還在幽禁之中,也難作為,但李危月這些年恩遇卓崇,必然知道消息,卻置若罔聞,實在叫人齒冷。
武三思看他面色郁憤,口中卻顧左右而言他,便不點穿,只笑續道。
“至于府監家新宅,禦賜的恒國公府,就在天街對面的積善坊,從他家快馬進宮,一盞茶功夫都不用。”
李顯離京前只來過洛陽幾次,那時太初宮尚未經過大手筆整治,城中裏坊也散亂,他竭力回憶各處布局,還是不太确定。
“王爺從尚善坊進宮,要過洛水,清早入朝,那條路很阻塞吧?”
武三思緩步登上小亭臺階,心道到底還是夏歷準确,雖說已按周歷過了年,天色卻是一日深似一日,沉重頹喪,不到晌午不給丁點湛藍。
他走了幾步才回頭,拍拍赤金鑲玉的腰牌。
“旁人走星津橋,要南衙飛騎層層驗看,故而阻塞,我們武家人,嘿嘿!只要有這塊牌,飛馳而過,無需下馬!”
李家人一聽,頓時都一臉的頹喪。
武三思的意思很明白,一朝天子一朝臣,即便這天子是李顯的親媽!
李顯讪讪低頭,連韋氏也閉了嘴,幾個兒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,頭都快貼到胸口了,瑟瑟原本落在人後,這時走上前來蹲了蹲身。
“表叔,我箱子裏有幾塊帕子,是給姐妹們預備的,趁着大家都在,将好拿出來呀。”
武三思看了看她,眼裏滿是笑意。
“不急,昨夜三郎偶感風寒,吃了發熱的湯藥,不能起來迎接遠客,原是我們不周到,且等他到晚上,一并敘話罷。”
瑟瑟乖乖答應,武三思等便告辭而去。
韋氏命人掩了門扉,左右都是武家奴婢,大家對望一眼,盡在不言中。
李仙蕙陪韋氏進屋,指派小丫頭收檢箱籠,花紅柳綠攤開滿地,樣樣都是女孩兒閑妝,她翻了翻,見式樣時新,手工也還算精巧,便放心。
韋氏指着兩件成套的單絲羅紅地銀泥帔子,一件繡的單只鹦鹉,嘴裏銜着枇杷果,一件繡的成雙鹦鹉,一藍一黃,針法皆是仔細。
因笑道,“那時帶她們姐妹學刺繡,真真麽,紮兩針就罷了,虛應故事,瑟瑟倒是耐煩些,好好做了這個,姐妹倆一道用。如今有了你……”
提起成雙的那件往李仙蕙肩上比了比,搖頭道,“三只鹦鹉就怕太亂。”
李仙蕙一笑,“我是做姐姐的,哪裏叫她費力氣給我做衣裳?倒是我該預備幾樣大首飾,給她們兩個。”
韋氏心疼她懂事,不願說出來惹眼淚,只一笑帶過。
李真真搬了個繡墩,坐在廊下瞧李顯寫字。
獨瑟瑟游手好閑,蹲在門口逗了一回花貍貓,見案頭白瓷甕裏供着金盞銀臺的一捧水仙,便掐了朵別在鬓邊。如此消磨半日,還是無聊,只得倚住支摘窗,閑閑問近身侍女的名字,原來一個叫流蘇,一個叫豆蔻。
“府上女郎幾個?都是大娘子生的嗎?”
寬軟的金油鵝黃銀條紗袖口松松垂下來,露出七八個細絲扭的金臂钏。
瑟瑟發髻俏皮,是個小小的螺子髻,前後簪兩朵精巧的貝母茉莉花,映着雪白膚光,天真神情,甜淨得像個瓷娃娃,幾縷秀發搭在脖頸上,好比瓷器上的冰裂紋,明明是瑕疵,反倒襯出美來。
流蘇是武家的家生子,神情頗為自豪,話匣子打開就收不住。
“是,我們大娘子去世早,生了兩個兒子,長子早夭,只留下高陽郡王這一根血脈,後頭一兒一女都是妾侍所出,也封了郡公、縣主。上月過年,各封地交稅賦、送敬禮來,可惜表姑娘錯過了,那陣勢,豬牛羊雞鴨,嗚嗚泱泱,鬧聲震天。扁擔箱籠堆得小山一樣高,府裏整整三排後排房,愣是堆放不下。奴婢去賬房領月錢,瞧見禮單子那麽厚一摞,多想開開眼界的,往後好跟人說嘴,偏又不識字,就聽相公們說,九州的物産都齊全了。”
她唏噓連聲,兩眼放光,“說句僭越的話,比宮裏的還好哪。”
“啊——”
瑟瑟微籲口氣,手指撫着窗棂木料上的纏枝蓮刻花,刀法細膩極了,是房州沒有的好工匠。
“聖人是梁王的親姑姑,有什麽好的自然先賞給梁王。”
她悵然又懶散地理了理鬓發,向外看去。
菱花門虛掩着,有風長驅直入,高處垂下的金黃帷帳沒有合攏,織物質地軟而重,飄飄墜墜,縫隙裏,一線刺眼天光籠住李顯佝偻的側影。
聽了這平平無奇的對話,他微微閉眼,握筆的手直發顫。
瑟瑟調轉視線,不動聲色地點了點腳踏。
“坐下說話吧,府上人多規矩重,我從小地方來,生怕哪處失了分寸。”
“表姑娘太見外了!叫郎主聽見,痛錘奴婢一頓。”
王府牽連內宮,尤其這姓李的一家子乃是前朝皇帝,忌諱尤多,流蘇受了幾處指派,唯恐言語間拿捏不準輕重,目光連連閃爍,敷衍起來。
“王府人口是多,自家兒女而外,親戚家孩子也常來往,奴婢笨嘴拙舌,算不清什麽外甥、侄兒的,表姑娘多住幾日,就全明白了。”
“哦,原來你是個老實的。”
流蘇拉高的調門又尖又長,“喲——奴婢哪敢欺瞞表姑娘啊!”
瑟瑟起身整了整裙擺,小臉一揚。
“那煩你帶路,我去瞧瞧表哥。”
“——啊?”
流蘇舌頭一閃,尴尬的僵住了,垂頭不語的豆蔻忙上前幫忙。
“表姑娘別生氣,她回不明白,讓奴婢來說。”
瑟瑟在這裏拷問仆役,韋氏和李仙蕙都豎着耳朵聽。
終于問到要緊處,母女倆不禁相視一笑,就見瑟瑟重新坐下,優哉哉翹着腳尖,細角金鈎的靴頭在結彩官綠緞子裙底下撐開個隐隐的輪廓。
她蜷指擡到眼前,蹙眉查看半剝落的蔻丹,聲調頗為不滿。
“我雖從小地方來,卻是聖人的親孫女,她老人家金口玉言,要指我嫁給表哥,卻不知到底嫁哪個表哥,你說,我該不該細細地問——”
流蘇與豆蔻驚訝地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。
神都的勳貴圈子向來唯梁王府馬首是瞻,雖然往後克成大統的應當是魏王武承嗣,但他的風評實在不佳,世家私心裏更想與梁王府結親。
春日開宴,甭管高陽郡王賞不賞臉,高門貴女都趨之若鹜,找個由頭踏進內院相看,至于遞個香囊,筆筒裏塞首藏頭詩等花樣,流蘇與豆蔻更是應付過好幾回,背地裏笑話貴女們有什麽了不起,可饒是她倆,也頭回見李瑟瑟這麽開門見山的姑娘!
豆蔻眨了半天眼,看瑟瑟大有僵持下去的意思,只得欠身道,“兩府連貫序齒,攏共五個兒郎,高陽郡王行三……”
瑟瑟擡手說不必了。
“你怕是沒聽明白,我不是問三表哥如何,表哥自然各個都是好的,不然,聖人難道給我個火坑跳?”
豆蔻臉色微變,瑟瑟便知道多半是猜對了,笑着彈彈指甲。
“我是問府上女眷,除了姐妹們,還有誰家親戚的孩子也在?”
真是個心細如發的人,就那麽一面之緣,就看出門道來了。
流蘇低頭讷讷無言,豆蔻嗫喏道,“表姑娘冰雪聰明,可奴婢人微言輕,當說不當說的,不敢亂說……”
話說到這一步,言下之意已經昭然若揭。
原來外頭聲名赫赫,冰山般高潔的體面人,實則貯金屋以藏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