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第7章
“早晨聽驿館的舍監說,往年各國使節都是上元節前後來京上貢,偏今年大食國換了君主,新君着急,繼位就打發人來,駝隊順風順水,竟已到了。”
瑟瑟已有了主意,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。
“主簿見過獅子嗎?”
宋之問搖頭,“典籍上記載過,說是上上大吉之獸,唯大食國有。”
“我帶主簿去瞧瞧。”
瑟瑟提裙起身,站在門邊等他慢慢整理蹀躞帶,穿上鞋同行,見他欲言又止顧慮重重的樣子,便很有把握地說。
“主簿放心,君子欺之以方,我有辦法。”
宋之問眼前轉過幾個武家兒郎的面孔,粗略推算,哪個都不是她的對手。
他哈哈一笑,別有深意道。
“四娘的法子定是直鈎釣魚,誰上鈎了,誰便是真君子。”
“不止,肯讓我欺負的才是真君子。”
瑟瑟頭一昂,神氣活現地笑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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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崇訓溜溜達達,背着手在道政坊轉了一下午,回到尚善坊梁王府時天色已晚,半空紛紛揚揚下起雪沫子,輕盈飄忽,盡在眼前飛舞。
他渾身熱汗,走進中堂便脫了外袍,命人端冷炊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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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延基披頭散發,圍着暖爐跪在毛氈上,陪十一歲的武琴熏和五歲的武骊珠賭五色雨花石,輸了的要在臉上抹油彩,三人之中,唯有武延基面頰上紅一道黃一道,可見輸的徹底。幾支毛筆撇在地上,把鈎紋團花的波斯氈毯都染花了。
武承嗣屈左腿盤在軟榻上觀戰,手端高腳杯,邊飲邊叫好,豐沛的大胡子上酒汁淋漓,歌姬捧壺立在他身後,面頰叫爐火烤得滾燙,胭脂都省了。
滿室馨香快活,獨武三思握着條陳若有所思。
聽到腳步聲來,兩個小姑娘一起回頭。
武崇訓難得穿了件顏色衣裳,寶藍忍冬聯珠龜背紋的綢綿袍浮光閃爍,白花羅袴軟塌塌的,腰帶摘了繞在手腕上,随着他走動,玉佩和小銀刀子叮叮當當撞擊聲響,倒愈見精神矍铄。
琴熏才贏了,正在興頭上,望了眼便大笑,“三哥好英俊!”
“別胡說。”
武三思輕斥了聲,琴熏吐了吐舌頭。
梁王府規矩嚴,幾個孩子都教養的懂事安靜,琴熏起身牽骊珠回避,武延基急于翻盤,一把撈起石子全籠進袖子,連叫,“妹妹別走,再來兩把!”,跟着就出去了。
武三思揮退侍女,叫人關了門,轉身卻砰地推開長窗。
入夜風極大,吹得人腦筋清醒,檐下鮮紅大燈籠左右狂擺,拖拽得生了鏽的鐵柄吱吱呀呀。
武崇訓轉到武三思對面坐下,擡手摘了錯金銀虎噬熊的領扣。
“道政坊的工程停了,頭先拆出來的居民沒地方住,都叫縣蔚搬去修義坊空地,着急忙慌蓋了兩個大雜院,連帶驿館的客商也搬過去了。”
“停了?”
武承嗣陡然一驚,“誰叫停的?”
武崇訓搖搖頭,表示不知內裏詳情,又講起另一樁坊間趣聞。
“廬陵王未蒙召見,很不安樂,行囊都叫別打開,提起來就能走人。”
“經官動土的鬧騰,兩坊都為他掀翻了,還肯走?”
武承嗣簡直不信。
武三思也捋着胡子道李顯定然不是真的想走,不過放出風聲給聖人知道,邊說邊看武崇訓烏濃的眉眼,火光杳杳映在他瞳仁裏,一竄一竄的跳。
“廬陵王夫婦上午去了修義坊,王妃當街大哭,摘了王爺的金冠玉蟬,塞給沒房子住的老人家,說聖人牽挂親子,一時失察,洛陽令都是為了他家才擾民,還說等王府蓋好,鳏寡孤獨接去奉養,說的好動情,在場幾百人痛哭流涕。”
“什麽?他倒是演的一出好戲呀!”
武承嗣一口酒差點噴出來。
“這是給皇嗣複位敲邊鼓,招搖他們李家仁義道德嗎?無恥!”
武三思想了一轉,嗤笑,“李顯還有這腦子?倒是我從前小瞧了他。”
武承嗣也起了疑心,“真是啊!貶到外頭十幾年沒本事回來,這一入京,好大的動靜啊!”
問着武崇訓,“賢侄你說,他身邊難道有個師爺?”
武崇訓未置可否。
武承嗣罵罵咧咧飲盡壺中酒,遲遲未得響應,便放下壺,懷疑地望向武三思——集仙殿那日後,武三思便有些焦躁、煩悶,甚至怒氣沖沖,不用問就知道,定然是武崇訓不肯娶李顯的女兒。
“二弟呀。”
武承嗣叫了聲,沒有回音,再轉臉訓誡晚輩。
“賢侄吶!”
他嚷嚷的中氣十足。
“人家都披挂上陣了,咱們還能往哪裏退?九十九步走了,就差這最後一骨碌,努過去,我做太子,你大哥做太孫,就憑你和他的交情,往後這武周,還不都是你說了算!大不了,大伯封你做文昌左相,你想改革,行新政,甚至拓展安西四鎮,剿滅突厥、吐蕃,都随你!”
豪言壯語如泥牛入海,武崇訓幹巴巴婉拒,“侄兒何德何能?”
“你——”
武承嗣面露不悅,想說你別給臉不要臉。
武三思拍拍兒子的臂膀,歉意道,“難得大哥青睐,可惜他年紀輕輕,尚未定性,再過幾年就好啦。”
“阿耶,二叔。”武延基喜氣洋洋的推門進來。
“下旨賜婚了?”武三思跳起來,滿臉緊張。
“嗯,差不多吧。”
武延基擠眉弄眼,滿臉喜氣壓都壓不住,推武三思往外走。
梁王府一路中門大開,燈籠蠟燭照的滿地猶如白日,一個面生的青袍文士遠遠向武三思叉手行禮。
“梁王這一向安好?”
武三思滿面堆笑,正要說話,就被武崇訓插在前頭冷冷打斷了。
“宋主簿,怎麽是你呀?”
他瞥了眼宋之問身後幾十個擡箱籠的力工。
“這是誰的家當,主簿走錯地方了?驿館可不在這兒。”
“诶诶,郡王請留步。”
宋之問連忙攔在他跟前。
“聖人口谕說清空驿館,讓廬陵王一家單住,下官照辦了,可是呢……”
他面帶難色地啧了聲,附在武崇訓耳邊輕語。
“大食國使節今早進城,帶了兩頭獅子,霍!好家夥,一日要吃十來斤雞兔活肉!這等兇物,我朝禦苑未曾馴養,沒人敢接手,偏那使節病了,挪動不得,獅子一時沒有地方安置,現下正在驿館嗷嗷大吼,噴出來的唾沫子都帶血腥,院中幾株垂楊柳也叫它撞折了,吓得小娘子花容失……”
“你竟敢!”
控鶴府行事鬼祟,武崇訓對宋之問本來就沒有什麽好感,聽到這故作為難明晃晃下套的話更讨厭了,皺着眉頭質問。
“你當梁王府是什麽地方?由着你翻雲覆雨?”
“下官哪敢攪和王府啊!”
宋之問叫起撞天屈。
“實在是無法可想,正在一籌莫展時,聽底下人說——”
他掐着嗓子,好叫近在跟前的武三思和武延基都能聽見。
“說郡王分外關懷驿館,日日在周遭轉悠,下官這才想,聖人有意撮合,廬陵王幾個女兒又美貌賢淑,興許郡王早就對……”
“诶,老三,你去驿館幹什麽?”
武延基一聽武崇訓還幹了這事兒,調門都起高了。
武崇訓萬沒想到時隔大半個月,他還能記得當初集仙殿前那出好戲,再看宋之問臉色平常,耳朵卻豎得老高,分明要聽這兄弟龃龉的熱鬧。
武崇訓簡直煩不勝煩,沖口道。
“這下三濫的主意是你興出來,還是廬……”
“糊塗東西!”
武三思一聲斷喝,伸臂推開他。
冷風夾着細雪轟然打在臉上,又冷又疼,武崇訓清醒過來,凝視宋之問。
“主簿如此作為,廬陵王知道嗎?”
宋之問欣欣然攤開雙手,輕輕一哼。
“郡王,您不會以為真是下官挑頭罷?”
“除了你,還有哪個小人膽敢起哄架秧子,糟踐廬陵王家女眷的清譽?”
“興許是有那麽一二位小人從中挑唆,卻不是下官。”
宋之問被他正義凜然的樣子逗樂了,打着官腔道。
“總之三十九口箱籠全在這裏,請郡王當面清點,不然,少了誰的花釵、手帕,叫人抱怨郡王過手抹油小事,要被人說是私相授受,就麻煩大了。”
武崇訓越聽越不對,他當然也知道區區一個宋之問不敢翻雲覆雨,但要說是張易之硬要把李家女栽過來,他又有什麽好處?
往常在集仙殿,礙着瓊枝夾在中間難做人,他總不好與這對兄弟硬杠,今日既然只有宋之問,事情就好辦多了。
他板着臉徐徐挽袖口,“哼,我自行得正坐得正,夜裏不怕鬼敲門。”
宋之問并不陪他理論,回身看了一眼武延基,果然眼珠子咕咕亂轉,還在琢磨武崇訓去驿館幹嘛。
他拉長了音調,“郡王何必眼裏先把人看扁了?”
“就是!”
武延基在旁幫腔。
“我聽來聽去,這主簿所言甚是在理呀,三郎,你別以為人家鄉下來的,沒見過世面,偶然見了個清俊的公子哥兒就要投懷送抱。”
武崇訓一擡眼,“那大哥何不請她們搬去魏王府呢?”
“你拿話怼你大哥?”
武延基面不改色。
“平日我常教導你,身居高位,要有容人的雅量……”
開頭還算有紋有路,宋之問和武崇訓一起調轉視線等待下文,令武延基倍感壓力,咳嗽了聲。
“你想想,李家三娘、四娘未得冊封,首飾衣料定然寥寥無幾,格外看重,你別以為姑娘家的東西少了,照樣賠補就成,人家心愛的玩意兒,上哪找一模一樣的?”
有他起哄打圓場,宋之問大有今日福星高照的慶幸,肅然叉手致謝。
“往後南陽郡王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,下官定然盡心盡力,效犬馬之勞。”
“好說!”
武延基痛快地一擺手,就把事情攬下來,揚聲指派梁王府仆役。
“來呀,趕緊點算,就地一口口拿彩緞紮個花兒,擡到後頭去!”
武三思見不用他出馬已經了事,笑眉笑眼,親熱地摟住宋之問肩膀。
“原來他們說的那個才子就是你,百聞不如一見,果然比本王的孽子強得多了!他呀——”
他指着武崇訓揚長而去的背影恨恨抱怨。
“打打不聽,罵罵不動,教子難啊!主簿家鄉何處?家眷接來了嗎?”
武三思一路關懷着,禮送宋之問出府,回來想再提點武崇訓幾句,早沒了人影,直跌足抱怨,反倒是武延基安慰他。
“二叔別生氣,三郎最識大體,明天就好了。”
“沒事的時候都說他最懂事,真正有事跟他商量……嘿!”
武三思氣得跺腳,一擡眼看見武承嗣從後頭走出來。
夜風寒涼,方才鬧哄哄的場面散開,滿地鴉沒鵲靜的,顯得這梁王府的正堂有些冷清,紅紗燈籠也黯淡了,燈下幾個仆婦站着打呵欠,獨武承嗣昂首挺胸,青玉冠戴得周正。
他一鞭子抽起馬,留下話安慰武三思。
“上趕着就來了,真是要命!罷罷,既然他們盯着你,我先避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