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第6章
韋氏很懂禮節,隔三差五邀約宋之問到驿館飲茶,皆是瑟瑟作陪。
閑聊起來,原來宋家祖籍汾州,兄弟三人都有才名,尤以宋之問冒尖兒,年近弱冠即已取中進士,一手五言應制詩靡麗妩媚,神都貴女人人傳頌,這才入了張易之的法眼。
“我們家實則前朝舊主,聖人的手下敗将,爛在山根野地十幾年,既然有命回來,非得問清楚是誰有大恩于我家,然後肝腦塗地,才算報答。”
韋氏滔滔不絕聊了一下午,忽然話頭一轉。
“旁人必沒這好心,唯有——府監?”
可惜這小主簿很沉得住氣,斟茶自飲,并不接招,韋氏只得悻悻續下去。
“舉國傳頌府監的風采,我在房州亦有耳聞,沒想到遲遲無緣相見。”
但他還是搪塞,悠悠替張易之謙虛。
“論形貌潇灑,府監哪比得上高陽郡王?俗話說丈母娘挑女婿,王妃有三位小娘子在手,盡可以慢慢挑揀神都最英俊的兒郎。”
韋氏摸不到首尾,再次試探。
“李唐優待隋室,歷代都有弘農楊氏出身的妃嫔,若非楊氏裙帶,也不能成就今日之聖人。我不圖別的,三個裏有一個匹配新主,就阿彌陀佛了。”
宋之問揚了揚唇角,感嘆這位失勢婦人胃口恁大,太平何等得寵,不過下嫁聖人遠支,她這才剛從土旮旯地爬回來,就敢肖想做未來天子的丈母娘!
“聖人登基以來,數次大封武家親貴,如今王爵逾百,伯父、兄弟、從兄弟俱為王,諸姑姊俱為長公主,連早夭之子亦撥發重金,大張旗鼓重修陵墓,加建神道,但卻遲遲未定立儲君……”
他其實也很好奇李家打算如何成事,遂裝出一副懇切的樣子交代。
“……不瞞王妃說,兩京仕宦都打着從龍的主意,想看準了下個重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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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聖人究竟屬意于誰?”
韋氏單刀直入截斷他話頭,“聖意你不敢妄斷,京中高門想把女兒嫁誰,你總知道吧?”
宋之問有兵來将擋的從容,被人這麽沖了一句,還是耐心地微笑。
“其實大家都是猜,要說爵位最高,與聖人血脈最近,那自然是魏王武承嗣與梁王武三思,兩府攏共養大五個兒郎,連貫序齒……”
宋之問攤開手,還是搖頭,“可是五中選一,難吶!”
五中選一難,二中選一還沒準頭嗎?
韋氏如今雖破落,到底當年做過月餘皇後,揮斥方遒,指點過江山,眼下更急于探知魏王、梁王兩府在女皇心中孰高孰低,被他這般再三敷衍,終于煞不住氣性了,重重頓下茶盞,不冷不熱地哼了聲。
宋之問忙請罪似地添上新茶,雙手捧着茶盞奉高,賠笑道。
“王妃怕是忘了,廬陵王出京之後,李唐還有一位舊主……”
“——胡說!”
韋氏的眉心陡然擰緊。
“我夫君行三,李旦行四,長幼有序。再者,我夫君做皇帝月餘,下诏二十七道,提拔臣子,增設爵位,撫恤百姓,這才是當皇帝。李旦呢?從沒上過一天的朝,甚至不能出入宮廷。”
宋之問忙不疊點頭應和,“王妃所言不錯,李旦确實從未秉政,但真正的李唐末代君主仍是李旦。”
韋氏冷冷一哂,不快地打斷他。
“主簿信我,我這小叔,不過是添頭、傀儡,無關緊要!”
“是是!”
宋之問被她劈頭蓋臉一通訓,腹內反生歡喜,因掂出了韋氏的分量,這趟回來并非如她所說只有随波逐流,仍是有期待的。人,不怕沒本事,就怕沒目标,他笑眯眯哈着腰道。
“王妃所言皆是正理。不過有一件事王妃可能不知道?”
“有話快說!”
宋之問撇嘴一笑。
韋氏的底細他打聽的清清楚楚,出身高貴不錯,姿容明豔不錯,性情勇毅也不錯,三條加起來,在高門貴女中就算很突出了,但她于政事朝局并沒有獨到見解,不然當初,李顯也不會授人以柄,鬧出‘以江山贈送岳丈’的大笑話。
“六年前李旦被廢,降為皇嗣,更名武輪,然後聖人以周代唐。從此,國朝萬千的規矩都改了,但并未改立儲君,也未廢除皇嗣……他到如今,法理上說,還是繼承人!”
——什麽?
韋氏詫然的目光落在宋之問臉上。
難道李旦還在這局裏有一絲絲些微的可能性?
照她想來,女皇不在意李旦,徹底輕視,所以連貶黜出京的刻意打壓都不需要,随便扔在哪個犄角旮旯就完了。可按宋之問的描述,在繼承順序上,竟是未廢的皇嗣比已廢的國君更靠前。
韋氏頓時憂慮,再看宋之問,目光就多了一分猜測。
這主簿生了一張英俊但陰郁的面孔,輪廓鮮明,眼窩深邃,有種郁郁不得志的安靜,但說起話來,神情誠懇真摯,又很能打動年長女性,引發愛護之心。
幾番相處,她倒是看明白了他的質地,說起來,李旦與他将好是兩個極端,一個深沉內斂,很難被人影響,一個搖頭擺尾,步步都想走捷徑。
“狄仁傑自提拔至中樞,數次為皇嗣在殿上與聖人争執,一步不讓,若非他堅持,恐怕皇嗣早已被廢。”
“皇嗣的脾氣我知道。”韋氏哂笑一聲,懶得多費口舌。
“關了十餘年,旁人是把刀子就鈍了,他定然愈加鋒利。呵,聖人絕不會傳位給他的。”
宋之問愣住,沒想到韋氏這樣快人快語。
按她言下之意,李顯勝出李旦處竟就在于平庸懦弱!
這不止打了李顯的臉,更暗指女皇嫉賢妒能,容不得強人做儲君,威脅她晚年生涯。
韋氏能說出這番話,便可知并非平庸之輩,想到方才故意吊她胃口的做作,都被她看在眼裏,早看穿了,宋之問不由得有些臉熱,再開口時誠懇許多。
“下官也是這樣想。不過,就算單論武姓親王,也不止魏王武承嗣與梁王武三思,還有太平公主的驸馬,定王武攸暨。”
“他更不算數!”
韋氏廣袖一揮,直白道,“能封王,只因聖人寵愛太平罷了。不然,同是親王,為何他的官職比武承嗣、武三思差一大截呢?”
“是是,也正由此可見,聖人唯我獨尊,最愛打破陳規陋習。”
宋之問捋着胡須娓娓道來。
“所以下官以為,傳位女主并非絕無可能,還政李唐,亦早早留有餘地。”
韋氏不料他有此宏論,詫然僵住。
京中傳言狄仁傑說服了女皇還政李家,茲事體大,連房州偏僻遙遠,也隐隐有些躁動,但韋氏并不意外,母子連心,兒子總勝過侄兒,窗戶紙捅破了原沒什麽,不過提出太平,就令人咋舌了。
太後專權古來有之,并不稀奇,但女皇不滿足于垂簾聽政,以六十七歲高齡篡朝奪位,稱帝改元,比別的太後多走一步,才是世所罕見的奇人異事。韋氏二十出頭就被這位強硬的婆婆狠狠磋磨過一遍,不敢想象世上還有第二個女人能複制她的道路,但聽宋之問如此這般細細說來,好像又有點兒可能性。
茶室裏靜悄悄的,紅泥小炭爐上熱水咕嚕嚕冒泡。
宋之問笑了笑,抱着胳膊等待韋氏求助的目光,只要她問,他便知無不言,從此兼顧控鶴府與李顯兩頭,置己身于不敗之地。
“旁人猜不透君心翻覆。”
一直沒開口的瑟瑟忽然膝行向前兩步,提壺懸腕在宋之問面前。
“可府監一言九鼎,往小裏說,能定我們三姐妹,或武家五兄弟的婚事,往大了說,未必不能定江山。”
定鼎江山乃開國建都之意,瑟瑟此言等于暗指張易之有心謀反!
宋之問吃了一驚,念頭再轉,連頭皮都發麻。
驚惶之餘,他意識到就算府監真有如斯野心狂悖,遠道而來的李顯家眷也絕不可能預知底牌,她不過是在胡言試探,但凡他猶豫的時間長一點,便證明了并非府監的心腹。
“府監……是代聖人行事。”
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從韋氏身上擦過,暗示這便是她方才問題的答案,有恩于她家的,不是別人,就是聖人。
“其實聖人于王妃全家的大恩,數之不盡,何止于此?”
他聲音輕微,韋氏聽來卻如綸音佛語,瑟瑟亦有茅塞頓開之感。
宋之問哼笑了聲,低下頭。
他的大氅就疊在手邊,領縁上添了一重泛青灰的狐貍毛,他提起來,慢條斯理地拿掌心摩挲毛峰。
“如此一來,廬陵王、皇嗣、太平公主、梁王、魏王,皆是繼位人選,所以方才下官說——五中選一,難吶!”
“主簿,你這,不是成心送我家見閻王嗎?!”
韋氏連忙否認,面色驚惶,仿佛不堪承受如斯重擔,但宋之問不接她話茬,只施施然望着瑟瑟。
瑟瑟蹙着眉,臉上悵然若失,像三月裏困在淺溪的游魚,汩汩地吐泡泡。
坐在驿館十幾天,早等得不耐煩,來去只有這個小主簿露臉兒,旁的什麽府監,什麽武家,什麽聖人,竟似已把他們忘在腦後。之前她思來想去,府監刁難二姐,需得再會會才好,可聽宋之問話裏有話,府監非但不是阻礙,相反有心借李家大做文章,那她的力氣該往哪裏使呢?
“這幾年神都可有什麽新聞沒有?”
瑟瑟沾了一點殘茶在案臺上畫圈圈,迂回的問。
“倒沒有什麽新聞。”
宋之問這回攤開來如實相告。
“武家本屬寒門,驟然拔至極高處,難免失措。魏王早年在嶺南便惹出過彈劾,去歲又強要尚書左司郎中家的美貌婢女,郎中力不能抗,寫詩諷喻,婢女聞之羞愧難當,竟至投井。”
“竟有這樣醜事?”
韋氏很鄙夷,“欺男霸女,直如匪盜!”
瑟瑟倒是并不意外,嗤了聲道,“才洗幹淨腳上岸,自是如此。”
宋之問擡起眼,為這句話對她刮目相看。
她是聖人的親孫女不假,但早已失去帝位庇護,本當習慣看人臉色說話,比如高宗蕭淑妃的兩位公主,深宮囚禁數十年,貌已癡傻,放出去也是廢人,而眼前這個小姑娘,不單容質秀絕,言語間更有一股‘舍我其誰’的匪氣。
之前府監随口點評,說李四娘美豔卻悍烈,實在難得,宮門前宋之問匆匆一瞥,以為不盡不實,坐下來細看,才服氣還是府監眼光獨到。
“出了事,旁人總要收斂,魏王卻反過來構陷苦主,硬把郎中逼死了。”
宋之問瞄一眼瑟瑟,看她含着笑不予點評,又道,“反倒是梁王武三思,行事丁是丁卯是卯,家風清正。”
“……承嗣?”
瑟瑟沉吟着回想。
“我記得那日在集仙殿,府監提起武家的小郎君,有一個仿佛叫‘延基’?承襲宗嗣,延續基業……這二位就是武家的長子嫡孫吧?”
“不錯。聖人追封阿耶為周太/祖無上孝明高皇帝,太/祖兄弟四人,他自家行四,另外還有三個房頭。太/祖原配相裏氏有二子,二人各再有一子,即魏王武承嗣與梁王武三思。相裏氏死後,太/祖續弦楊氏,又有二女,長女武順與聖人一母同胞,本來血脈最近,高宗時已經得封韓國夫人,且一雙兒女皆是出挑人物,在宮廷中一時俊秀,風光無限,可惜母子三人盡皆早逝。”
瑟瑟聽得頻頻點頭,記在心裏,略一思量,便總結道,“哦,所以聖人的近親,就只剩下魏王、梁王兩府了?”
宋之問欣賞她能提綱挈領,進一步道。
“再有,便是太/祖那三個哥哥的子孫,吃朝廷供養者足百來口,獨幾個入仕做官,多是武将,遠一層,還有楊氏娘家親眷,算來是聖人的表兄弟。”
宋之問頓了頓。
“世族子弟胡鬧的也多,南陽郡王再不成器,欺辱不到四娘頭上,若以家翁論長短,魏王潇灑不管事,梁王慈和多操心,兩府同氣連枝,都是好人家。”
談到這個程度,宋之問已是懇切地提醒她。
“魏王嫡妻早早仙逝,未再續弦,府中亦沒有身份高的妾侍,聞說每日雞飛狗跳,亂作一團。梁王命途也硬,不過進京後續娶了如今這位王妃,比案齊眉,但王妃不曾生育過,照管幾個年紀老大的兒子,想來亦甚吃力。”
瑟瑟聽了微笑,“這兩府倒真是有趣兒。”
“五位小郎君都封了郡王、郡公,婚嫁大事未必肯聽長輩做主,譬如永泰郡主養在宮裏,聖人便曾撮合她與南陽郡王,無奈兩人見面便吵,竟無寧日。”
他頗有深意地望了望瑟瑟,“李武和睦,是聖人的心頭大石啊!”
“原來如此……”
瑟瑟緊繃的後背舒展開,出神地望向城外遠山。
細雨迷蒙,午後不歇,漸有成雪之勢,神都的銅牆鐵壁,自兩府內帷之中已經裂開縫隙。‘昔去雪如花,今來花似雪’,當年她揣在韋氏肚子裏出京,也是這樣一個雨雪紛紛的季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