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
第5章
宋之問督造廬陵王府的事并不順利,轉來轉去,各府衙碰了一鼻子灰,最後還是回來求告張易之。
“戶部度支不肯批款子?”
斜陽夕照,揉碎金屑遍地,張易之立在鏡前顧盼。
因要試衣裳的緣故,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窄肩小袖銀鼠夾襖,沒系腰帶,衣料順着寬肩松松落落垂下來。
宮女托着整張赤紅狐貍皮貼在他胸口,那尖尖的嘴巴将好搭在肩頭,細白胡須叫日光染成閃閃的金色。
張易之從鏡中瞧了半晌,不大滿意。
宮女便收了狐皮,另張開蜀中才送來的海棠紅浣花錦披在他背上比量,兩手虎口順着肩頭一寸寸往下,直到掐住腰肢,愈顯他猿背蜂腰。
宋之問捋着胡子啧聲贊嘆。
“到底是府監,身段風流,屬下遠遠比不得。”
張易之睨了他一眼,虛擡着的雙手一轉,戲子登臺亮相般擰着腰肢喝問。
“‘攀君王之桂樹,情可何之?’,你能寫出這樣情真意切的詞句,還愁将來爬不到我頭上去嗎?”
宋之問額頭頓起薄汗。
原來張易之不比張昌宗好糊弄,三言兩語便肯引他為知己,想到自家也算年輕有為,一表人才,卻要在男寵跟前唯唯諾諾,實在難堪。
“屬下說的都是肺腑之言,府監,時日長久便明了了……”
“你倒是打得好主意,還想長長久久賴在控鶴府不走。”
Advertisement
張易之嘲笑他,提起浣花錦比在面頰上,挑剔地左右照看。
“怎麽,後悔搶着去應酬韋氏了?”
“沒有後悔,屬下永記府監的提拔。”宋之問暗暗咬牙。
這是真心話。
韋氏的父兄甥侄十四年前已被女皇鏟除,身後寥寥無人,所能利用者,無非未來的親家,或是——在她最狼狽時投奔的門客。
“韋氏當年一時得意,吃了大虧,不好哄。”
“那……”
宋之問試探道,“府監給屬下指條明路?”
張易之緩緩一笑,先問。
“這個花色你瞧着如何,聖人會喜歡嗎?”
“屬下以為這匹太紅豔了,聖人雖然愛靡麗,到底有個清雅的底子。”
宋之問皺眉認真揣度了半晌。
“不如裏子用玄色圈金,細細的金線三鑲三滾,才壓得住。”
難為他一個進士科考出來的正途,一本正經論起配色針黹來。
“聖人何等氣魄,自然不是那等俗人,只以富貴驕奢為樂,不過嘛,有一樁你算漏了。”
“府監是說,武周萬象更新,聖人就算不喜,也需彰顯財力以做誇耀?”
宋之問猶如一語驚醒夢中人,思忖道。
“若說特特穿戴了給聖人長臉,浣花錦雖然昂貴,赤紅狐貍皮雖然罕有,但用在府監身上,還不夠紮眼。”
他目光在張易之雙手流連,擎龍伴駕的手指細白潔淨,着實悅人耳目,托盤裏九枚金框寶钿方形獸面紋的白玉帶銙,更昭示着他恒國公的尊貴地位。
武周沿襲唐制,國公秩正從一品,爵位等同于郡王,向來只授予秦叔寶、長孫無忌等定鼎河山的異姓股肱之臣。
張易之無功而得上上榮耀,更見恩寵,但他卻偏偏不愛聽人提起國公二字,只令人稱呼‘府監’,仿佛控鶴府經辦着多少要緊的事務,一日不可或缺。
然而神都人人知曉,這大名鼎鼎的機構,實則不過數十人的小小班底,網羅三省六部最不得志的雜官,一無固定差使,二無明文考核,只與內侍監相仿,絞盡腦汁侍奉聖人高興罷了。
“要襯得起府監人品,唯有以東珠密密裝綴交領之緣邊……”
宋之問正欲大加發揮,忽然瞥見張易之臉上似笑非笑,意極刻薄。
他是個文人,本就敏感自矜,旁人攀附權貴,兜頭遭人奚落只有忍了,宋之問卻不同,細針尖般的一絲折辱也能痛徹心菲,當下急迫的詛咒起來。
“府監,屬下腹內那點子才學,或有一兩句歪詩為後人記誦,那又如何?當不得吃,當不得穿!我阿耶的才藝遠勝于我,文辭、工筆、武功聲聞鄉裏,人稱三絕,可宋家無所依傍,到頭來,他只以東臺學士終老!”
說到最後兩句,宋之問激動地牙齒舌頭打架,舌尖都咬破了。
張易之冷眼旁觀,約略有那麽一剎那感同身受。
本來嘛,除了有名有姓的幾個世族,這世上幾萬萬人,都過着差不多的糟心日子。四年前的張家,也就是宋之問所說怎麽板掙都跳不上去的局面。
可是命運一夕之光照亮了他,如今張家端坐臺上,也能下一下棋了。
“行了。”
這書生雖呆些,好歹賣相上佳,人又熾熱,應酬聖人略嫌不足,探探韋氏的口風應當夠了,張易之遂耐心點撥他。
“人年紀大了,就算沒大毛病,眼睛耳朵也不如從前靈敏,聖人瞧得見的光線只有你我三分之一。所以你嫌豔麗俗氣,于她才剛剛好,甚至寡淡了。”
張易之把海棠紅的蜀錦團成一團,扔到宋之問懷裏。
“你寫個條子也成,畫幅畫也成,就把赤色顏料抹在料子上發過去也成,都随你,總之把話遞到成都,記得管織錦的郎官蔭封入仕,不比你滿腹文章,你休要掉包袱賣弄,需比劃得他懂,上元節前,務必再送十匹最紅最豔的來。”
這一番細致,誰人能比?也難怪府監獨占聖寵,宋之問佩服得連連點頭。
“是,屬下明白,府監放心!”
“去罷,地官我替你敲打。”
宋之問如釋重負,捧着蜀錦昂頭出門,恰見張昌宗來,忙讓到路邊。
“延清!”
張昌宗着急,匆匆同他打了聲招呼,就轉向張易之道,“五哥!他上頭還有個庶子,今年已二十二歲了。”
這說的是誰?
宋之問腳下稍滞,盤算着,慢悠悠走了出去。
********
連日響晴,女皇移駕瑤光殿,鳳辇停在九州池邊,放眼望去,長橋浮水面,殘荷襯紅葉,較春日也不差什麽。
女皇沐浴在暖陽之下,心情頗為明媚,神思才一缱绻,張易之已趨身前來。
“高陽郡王崴了腳,醫官回話說沒有什麽,靜養幾日就好了。”
女皇一愣,頗為煩惱地啧了聲,“這鬼機靈,才要用他,又跑了。”
張易之扶着她順浮橋緩緩而行。
橋面狹窄,半邊還叫一盆盆茂盛的菊花藍雪占據,瑩白幽藍的大花間雜,引得蜂蝶上下撲騰,侍從們只得拉成細長的隊伍遠遠跟随。
女皇垮了臉。
“今日早朝,左肅政臺監察禦史說,控鶴府拆毀道政坊民宅五百餘間,滋擾百姓,理應問罪,叫朕給駁了。這會子想起來,拆毀民宅果然該告,但矛頭為何指向控鶴呢?”
張易之但笑不語,只觑着她,身上白衫飄飄落落,襯得他清豔妖嬈。
“控鶴府攏共幾個書生,難道有本事拆房打牆?”
女皇越說越生氣。
“分明是控鶴委托冬官行事,冬官侍郎陳思道與左肅政臺曹從宦,同為狄仁傑座下門生,又是兒女親家,早早互通有無,卻故意在朝會上給朕難堪。”
張易之這個人,天大的委屈也不生氣,擡眼輕笑了聲,見她的帔子叫花枝牽絆,拾起來順手挽成個花樣墜在身前,倒似女子結缡之姿。
“廬陵王回京的由頭乃是治病,照理說,是不該營建府邸……”
女皇不悅地打斷他。
“不該建卻建,這當中道理,他們便當細細揣摩。”
“反正事情已經辦妥了,地官批了錢款,冬官差了勞役,上元節後便能有個模樣,到時叫宋之問畫一張俯瞰圖來,哪裏不好,再做添減。”
做過皇帝的人,重回京畿,只給住二字郡王的宅院,自然樣樣不好,不說別的,單是堂前垂柳便稀稀拉拉,不成體統。
女皇琢磨着,這不尴不尬的處境,倒剛好瞧瞧幾個孫女的脾性。
“李家宗親裏頭,誰的府邸最簡薄?”
張易之一笑,“聖人猜都猜得到,自然是皇嗣當年做相王時的舊宅,其實他手裏有錢,就是不舍得花。”
“那廬陵王府就照相王府的規格來,一架珠簾,一把椅子也別多給。”
張易之無語,李顯回京半月還未得傳召,據宋之問說,惶恐得夜不能寐,口角生瘡,幾度落淚要回房州去。
他苦笑,“臣不敢替廬陵王求情。”
“你長久在朕身邊,韋氏固執,定要尋機攀扯你,你要是膽敢……”
提起韋氏,堂堂女皇竟賭起氣來,張易之忙不疊答應。
“臣這一向不出宮去便了,朝夕就在琉璃亭。”
女皇這才消了氣,轉身望向侍從隊列,顏夫人不在,上官才人也不在,要問的話,一句兩句傳不清楚,她啪地一聲折斷了藍雪。
“叫洛陽令來!”
李顯說是悄然回京,實則這神都并無一件事能得機密,洛陽令正是張易之的堂弟,一早得他囑咐,來時不等女皇詢問,便雙手奉上卷軸。
“臣得了府監吩咐,早早預備下十院寬窄,六七重院落的地塊,預備供冬官修葺廬陵王府,只等幾樣細處敲定,便可開工。誰知前日晌午,廬陵王手持這份圖例親來臣衙署,叮囑臣一切從簡,只要三十二分之一坊地方,折算下來,十餘畝地,将将合四品官員定例而已,又說……”
他瞟一眼女皇面色難看,頭越垂越低。
“說什麽?”
“說,他暮年回京,養病而已,又是前朝廢帝,不必再與朝中官員往來,因此宅邸無需設置中堂,鬥拱簾幕等等亦一概免除,地基也不必壘砌堆高,省出地方,将好多種果蔬……”
女皇展開卷軸飛快掃了一遍,面上駭然變色。
原來堂堂一座郡王府,過半面積皆被标識為果蔬園,還煞有介事地區分出桑田、稻田、魚塘并灌溉水線、雞籠狗舍等。
她哼了聲,擰眉再看,果然既無山形水勢,又無亭臺樓閣,光禿禿清淡淡,不用比相王府,簡直趕上太宗朝出名簡樸的魏征府邸。
她揚手把卷軸扔回洛陽令懷中。
“他是要退隐于洛陽,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躬身稼穑嗎?”
“仿佛是有這個意思。”
洛陽令哭喪着臉,“廬陵王還托臣采買牛羊……”
“荒唐!”
女皇輕聲叱罵,語調中的疏遠不屑猶如鋼針,紮得洛陽令往後錯了半步。
她并不在意李顯喬張做致,反正這個兒子沒本事,就算使出吃奶的勁兒,也不過就那麽二兩以退為進的能耐。
但前有武三思、武承嗣比照,後有李旦映襯,他太無能懦弱了,倒顯得她識人不明!
“不許聽他的,先照着……”
女皇想了想,大手一揮,“先照太平公主府的例子罷!”
“這……”
洛陽令的太陽穴疼地咚咚跳。
太平公主深得聖眷,在神都有三處府邸,在長安有四處,其中單是神都尚善坊那處,便是屋宇連棟,風景獨好。
要說按照如此超高标準建造廬陵王府,那上元節前無論如何不能完工,而且道政坊已經拆除的地方遠遠不夠,還得再拆進德坊,到時候兩坊百姓過不了年,聚衆鬧起來,地官、冬官高高挂起,只有他來拆這個爛魚頭。
“不着急,叫冬官慢慢兒拆,慢慢兒蓋。”
女皇秉政多年,一望而知各衙署推诿怕事的疙瘩,方才發洩一通,心氣兒已然順了,便随口指派。
“驿館閑雜人等太多,你把旁人挪開,另外安置,叫他們一家安生住罷。”
“是,臣奉命。”
洛陽令點頭如搗蒜,腹內卻道,這到底是要叫人家舒坦住還是趕緊滾。
女皇瞅着他笑,“朕的話,別等他打聽,你一五一十說給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