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
第15章
衆人一愣,轟地都笑出聲來。
韋氏笑得尤其長久,哈哈半晌才停,拿帕子抹着眼角道,“哎喲祖宗!方才見你端着,我就替你累得慌,你幾時坐這麽正來?嘤嘤嗡嗡……”
她學瑟瑟勾着手指在胸前,“像個耗子精!”
“阿娘還笑?”
瑟瑟噘着嘴咬着牙,氣哼哼地。
“你瞧他撇清,叫他一聲表哥,一世只能叫表哥了……”
韋氏兩手交疊在膝蓋上,滿意地來回端詳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。
都是情窦初開的年紀,模樣又是這樣的芳菲甜淨,乖巧可人,任是誰家長輩見了,都恨不得摟進懷抱裏去揉搓,所以再怎麽在婚事上打主意,事到臨頭,還是忍不住為她們挑揀個襯得上的小郎君。
兀自笑了一陣才開解她。
“本來就是假表哥,八竿子打不着,平白叫幾聲,叫不成真的。再說,張娘子來的早,住處更近笠園,分明也是沖着他呀。”
提起張峨眉,瑟瑟頗為不齒。
“我當她是誰,鬧了半天,原來就是府監的侄女,呸,可見他的婚事也是拿來做文章的,這比婚前先養愛妾還不如,比我又清高到哪裏去?”
李真真看着軟慫,實則蔫兒壞,最能說風涼話,嗓門兒又大。
“這個不好不要緊,表哥還有四五個,照我推算,另外那個馬上就來。”
李仙蕙在旁哭笑不得。
Advertisement
她始終不贊成瑟瑟聯姻的主意,因頭先女皇也是如此安排她與武延基,但兩下裏無意,魏王更是老大的不情願,拖來拖去就拖黃了。
再者,她與顏夫人母女親近,輾轉得知不少太平公主府秘聞,公主與武攸暨被迫成婚,彼此怨怼,夫妻關系十分惡劣,卻又不得不忍耐,與其說是夫妻,倒不如說是粉飾武周盛世的活招牌。
貴為女皇掌珠尚且如此,瑟瑟嫁到武家,定然也要重蹈覆轍。
不過這段時間下來,見她們三個都樂在其中,尤其瑟瑟,并不是勉強為之的樣子,更多的,倒是初入神都,看什麽都新鮮,想在武家兒郎身上試試手段。
因此李仙蕙也放下心事,湊趣兒道。
“聖人不催我回宮,我也瞧瞧你能釣上哪條大魚。”
瑟瑟重重哼了聲,從韋氏身後掏出個笸籮,裏頭頂針、麻線、錐子、繡片一大堆,還有半副沒收口的暖袖。
李仙蕙定睛一看,愈發笑了。
“這不是豆蔻的麽?你一時技癢,連人家的活計都做啊?”
瑟瑟嗯了聲,拿針在鬓角擦了下,不服氣道,“你們等着瞧罷。”
韋氏笑着拈起花樣子在手裏摩挲。
三個孩子都好,瑟瑟更是一心向着家裏,尋常女孩子把婚事看的比天大,甚至為攀高枝兒,踩着娘家人出嫁的也有,她明明每回見了武崇訓便渾身不自在,偏要裝出一副可憐可疼的嬌氣小姐模樣兒,喬張做致,不過是借武家一點庇蔭,保住不成器的阿耶罷了。
“我們住在梁王府不走,便是服從了聖人的意思,梁王也做一樣打算,所以殷殷挽留,絕口不提廬陵王府的建設進度。可是離上元節只有十日了,倘若聖人當真冊立阿耶,那咱們昂着頭搬進東宮,從前種種,全不作數,倘若還是立魏王……”
瑟瑟十指翻飛,暖袖上變出一朵六芒雪花,頓了頓,從容再走一針。
“武延基好辦!我就嫌他蠢的來。”
李仙蕙哦了聲,道這卻不妨。
“武家香煙鼎盛着呢,武延基是長房長孫,嫁他自然最好,但你若實在看不上,底下還有兩個小的,魏王尤其不喜幼子武延秀,嫌他脂粉氣重,他性子也着實烈些,十五歲就搬出去單住了,中間還有一個武延壽,三月正當加冠,到時候請梁王帶咱們去觀禮,你就知道了。”
李顯默默聽了半晌,轉頭去看南窗外的院子,妻子女兒各有主意,商量的有來有去,并沒人想起問他意見,他也沒有什麽話能插進去。
武三思那位早逝的元配夫人,性情想來很是清雅婉約,枕園就專在小裏做文章,亭臺樓閣散落零碎,一座接着一座,彼此回廊連接,曲徑通幽,挪兩步景致就是一變。區區三進的院落,因着設計精巧,倒編排出好大一篇文章,屋頂茑蘿翠綠的藤蔓爬過青瓦白牆,偶然攢出一簇小小的紅花,明朗又養眼。
瑟瑟喜歡茑蘿紋,衣袖、帔子上,總帶一星半點,團扇上也有。
李顯搖着扇子,想起十來年前做英王時,長安的舊宅,從出閣讀書,一直住到移居東宮,就在朱雀大街旁的開化坊。論地段,比梁王府還好呢!可是從他被貶出京,那房子便被女皇挪去建了薦福寺,修了小雁塔,再也不能讨還了。
房州的天總是陰沉沉地,為防止濺水,屋檐修的特別深,室內更顯幽暗,還有一種天井,方方正正,水渠從四面八方彙集到一處,沿途青磚吃飽了水,長出密密青苔,那種潮濕的陰氣讓他從骨頭縫子裏都冷,都疼。
——誰不想回神都來呢?
李顯悵然搖頭,可是回來了,就有無窮無盡的陰謀、算計,這麽一想,他又寧願在房州發黴。
韋氏伸只手過來,搭在李顯冰涼的腕子上,熱烘烘的叫他好舒服。
瑟瑟道,“流蘇亂打聽又愛傳話,郡王性情敦厚,顯是轄制不住她,擱在跟前麻煩,就是咱們不好張嘴買人,倒像是嫌人家招待不周。”
望窗外屋舍連貫起伏的檐牙,日光掠過琉璃瓦,勾畫出變幻的色澤,她慢悠悠下了決斷。
“不從外頭買,就從現成的裏頭挑罷。”
韋氏沒聽見,轉而問李仙蕙。
“琴熏是梁王的女兒,那個小的呢?”
一面說,一面揚聲叫豆蔻倒茶。
流蘇送了武崇訓出去,耽擱半天才進來,想也知道是尋人發牢騷去了,這會子跟着豆蔻一道進來,果然殷勤,笑盈盈打開櫃子,取了對美人槌捧,就立在韋氏身後替她捶肩,一面聽李仙蕙道。
“孝明高皇帝兄弟四個,長房和三房只有爵位,并未入仕,二房從楚王武士讓往下傳承,有四子七孫,孫輩中四人入仕,其中武攸寧和武攸宜最受器重,一個左羽林大将軍,一個右羽林将軍,都是要緊武将,位高權重,事情也繁雜。這兩年邊境不太平,西南吐蕃鬧個沒完,東北麽,契丹又來打冀州,千頭萬緒,攪擾得聖人煩心,将好上個月,兩個都調去邊境領兵,都是阖家上任去的。”
韋氏年輕時做過太平公主的侍讀,沾公主的光,授業恩師乃是大名鼎鼎的儒将裴行儉,幾卷裴氏自創的兵法并陰陽歷法,常在掌中翻閱,雖無甚心得,到底對朝廷的制度十分熟悉,因好奇地問。
“北衙将軍出鎮邊關,禁中的職務,難道不曾命他卸了麽?雖是姓武的,聖人向來多疑,對兒女尚且着意刺探,何況依附來的親戚?”
李仙蕙捋了捋瑟瑟的鬓發,對這個棘手的問題,有些不好回答,阿娘只當降服了兩個丫頭,說話便沒遮攔,可見當初滅族大虧,還沒吃痛。
“若是別人,自然立時卸任,幾位禦史還得谏言警告,在外領兵時不得與京中舊部聯絡,但武家又兩說,這才可見聖人着實寵信啊!”
話頭轉回來道。
“武攸暨原本平平無奇,自做了太平公主的驸馬,也很風光,年初才遷了司禮卿。獨武攸止年紀最小,偏死的最早,去時骊珠才兩歲。”
韋氏尚在恍然,唏噓道,“是個苦命的孩子,那她阿娘呢,是哪家的?”
“武攸止是聖人登基後親自指婚的,就指了聖人的母親,孝明高皇後楊家,原是親上做親,兩邊都滿意,偏她前年也去了,所以骊珠無依無靠。聖人原說接進宮,後來瞧她實在太小,執掌不了宮苑,便養在梁王府,大了才接進去。”
韋氏聽了一呆,擡眼瞧她。
李仙蕙泰然自若,搖着羽扇微笑,一舉一動都有帝王家的風範,不像太平那時候,橫沖直撞,只等別人來替她描補。
她說話也習慣了謹慎,明明武攸止與武攸暨才是二房的兄弟,武攸止死了,于情于理,都當是自家兄弟接手教養骊珠,結果反而擱在四房的武三思家,內裏緣故,武攸寧、武攸宜等阖家出京自是不便,連武攸暨也不出面,只能是太平這位嬸嬸不樂意招攬夫家的麻煩事。
韋武李楊彼此聯絡有親,擡頭不見低頭見,就那麽三五家人,誰的婚事琴瑟和諧,誰與誰只是表面夫妻,三言兩語便明明白白。韋氏從前在宮裏,很擅長打這種機鋒,多年手藝荒廢,這一下便有種昨日重現之感,明白了方才的疏漏。
她臉上一紅,接過李仙蕙的扇子替她扇風。
“好孩子,真難為你,這些年,宮裏人都當你的爺娘再也不回來了罷?”
李仙蕙握緊了拳頭,心裏濕噠噠的,很想放聲大哭一場,可又不想爺娘在多年以後再為她擔不必要的心,只定定道,“沒有的事。”
她頭一昂,倔強道。
“前年房州刺史快報,說阿耶打馬球摔斷了腿,聖人便問我,還敢上馬麽?我說阿耶會的我全會,後來跟千金公主家兒孫比賽,聖人特特叫我出戰,我還進了兩球呢!”
韋氏聽得幾欲斷腸,心道以女皇的心性,哪有什麽父母之愛子,萬事皆可包容,只有物競天擇、優勝劣汰,不如意的兒子便當沒生過,若不是李仙蕙實在出色,日日挂在眼前提醒,她未必會再給李顯一個機會。
才要抱住女兒痛訴喜樂,後廊上婆子領個嬷嬷走來,在韋氏跟前躬身道。
“奴婢是魏王府的,我們郡王請廬陵王妃安,說兩府門對門挨着,倘若表嬸看膩了枕園的山水,不如過我們那邊兒逛逛。廚房預備了酒菜,戲班子現成的,幾時表嬸想動彈動彈,傳句話去,樣樣都有,還有梁王妃和張娘子,也不妨一塊兒,免得表妹認生。”
李真真捉狹地一笑,“我的卦最準,這不就來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