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孔雀公子6
孔雀公子6
當她作死地加上這句話之後，她明顯感覺到空氣似乎都凝滞了，衛琅露出來的左手握了又放，終于到了爆發的邊緣，他用左手狠狠向放水盆的架子砸去，架子轟然倒塌。
柳柳想：或許有一句話我說錯了——衛琅不是真的病弱。
衛琅又一次拂袖而去，柳柳被關在了東廂房裏，本來要送過來的兩個侍女也被送回了丞相府。柳柳不知道外面怎麽樣了，她只知道，那一夜，衛府喧嘩了一整晚，大大小小的大夫出入衛府，救治衛琅的那只左手。
柳柳暗暗嘲諷他：還是病弱沒錯。
但她不知道的是，衛琅的常用手是左手，可他卻不是天生的左撇子，衛琅少年時騎馬摔傷了右手，于是硬生生地練了左手字，當世的書法大家都稱他的左手字頗有風骨，可堪傳世。如今受了傷，再怎麽治，都不可能像以往那樣寫出一筆好字了。
柳柳聽說續骨的時候會很疼，可她離衛琅這麽近，都沒聽見他哭喊過一個字。在衛府待得久了，她也漸漸了解到了一個外界不知道的衛琅。聽完衛适的話，她茫然無措，呢喃着問：“是我錯了嗎？”
衛适給柳柳講了一個故事。
衛琅出生在衛、王兩族南逃之際，路上糧草短缺，王氏缺糧，托衛琅的母親向衛氏求助，衛琅的父親卻斷然拒絕，王氏因而早産，生下衛琅，身體病弱，而他出生後沒過十天，北方就傳出留守魏國都城邺城的衛琅祖父被亂軍射殺，死無葬身之地，正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去世的。因此剛出生的衛琅爹不疼娘不愛，三歲時，衛琅還被欽天監算出來孤星之命，小小年紀便獨居衛府，只有幕僚、老師和屬下陪伴，這些人，只能保護他不受身體上的傷害，而不能填補他心靈上的空缺。
衛琅少而聰穎，深受同齡人嫉妒，沒有一個朋友，旁的少年鬥雞走馬、博戲貪花，他都沒有過，他就像一塊無瑕的美玉，日夜雕琢自己，而不去塵世之間染一絲污垢。沒有人告訴這個少年，他未來的路該怎麽走，也沒有人有這個智商指導他的人生，本應該做他學習與生活導師的父母互相怨怼，相看兩相厭，甚至讓他別府另居。
衛琅極度潔癖、個性偏執、偶爾脾氣暴戾，治下極嚴，不容一絲背叛。他馬上就要二十歲了，卻還不知道請誰為他加冠，因為他看不起世人，而他渴盼得到關愛的人早就對他關上了大門。他也不知道男女之事，所有人都把他當做玉雕的物件，他只能通過外人猥瑣淫、邪的笑和遮遮掩掩的态度去推斷青樓女子的生活。所以他讨厭青樓，只是讨厭那些滿口污穢的人，他其實連上青樓能幹什麽都不知道。
柳柳畫了一張圖紙，請衛适為她造了幾個東西，然後自己借了府裏的廚房，搗鼓了一下午，一直到華燈初上才從廚房裏鑽出來。
柳柳敲了敲他的房門。
“誰？”他的聲音有些虛弱，似乎還躺在床上。
“我，柳柳，玉芙蓉。”
“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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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聽不到你說話，我進來了啊！”柳柳把食盒提在手裏，推開房門走了進去。
“滾！”
“聽說你特別讨厭外人進你房間？嗯，那可真是太棒了！我就要讓你惡心得住不下去！”
“衛适！”
“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答應你的。”
“你把他們怎麽了？”衛琅戒備起來，身子弓曲着，左手包成了粽子，他就用右手在枕頭底下摸索起來。
“今天我過生日，請他們喝酒，都喝醉了。”
“你不是說你冬月滿十五嗎？”
沒想到他還記得，太聰明的人果然不好騙，柳柳只能為自己掬一把傷心淚：“那是我為了拖延時間騙鸨母的。”
“你到底要幹什麽？”
“過生日就是要大家同樂，我也請你喝酒。”
“你想讓我死嗎？”他揚了揚粽子手。
“不想，玉公子要好好活着才算是玉，死了充其量是塊茅坑裏的硬石頭。”
衛琅顯然被她這一句惡心到了，臉色比吞了一只蒼蠅還難看。柳柳打開食盒，露出裏面小兩層的生日蛋糕。衛琅顯然有點好奇，又忍住不問。
“這是生日蛋糕。在我的故鄉，所有人過生日的時候都會吃這個。”
“誰問你了？”
“我喜歡自問自答。啊，奶油蛋糕絕對是世間美味，你要不要來一塊？”柳柳捕捉到他猶疑的目光，自己先切了一塊，塞進嘴裏三兩下吃了。柳柳把蛋糕捧到他面前，他顯然沒有開始那麽抗拒了，這是肯定的，畢竟衛琅同學還沒吃晚飯。
“還怕有毒？那我吃一口你吃一口？”柳柳把咬了一口蛋糕尖，把剩下的遞到他嘴邊，他嫌棄地別過頭。
柳柳就把另一頭喂給他，他勉為其難地咬了一口，柳柳看見他的眸子瞬間點亮，很快又被僞裝成不耐煩的樣子。衛琅喜歡甜食，這可是衛适告訴她的。別扭的衛琅被柳柳哄着，一口口吃掉了大半個蛋糕，吃完之後，顯然還有點回味無窮，可能是肚子填飽了，怒氣也消了一點，他态度好多了。
“還不出去？”
“等一下，我過生日，你得送我禮物。”
“禮物只有心甘情願送才叫禮物，心不甘情不願的叫搶劫。”衛琅竟然也學着她開起了玩笑，柳柳覺得他心情應該不錯。
“那我送你禮物吧，想必你出生二十年，還沒人送過你禮物，畢竟你地位那麽高，大家送你禮物，肯定都是心不甘情不願的，啧啧，真可憐。”
衛琅剛想反駁她，就見她從袖子裏掏出來幾個小東西。一個長條形的拿鐵條合在一起的東西，一根玉質的小棍子，還有一個塗了顏色的木質方塊，一根圓鐵棍前面帶薄鐵片的東西。
柳柳費力地把那個長條中的一個鐵條掰開，轉了轉，就過來拉他的右手，衛琅下意識地縮了手。柳柳溫柔地哄他：“別怕，這是指甲剪，用來剪指甲的。”
柳柳早就觀察到大部分古人的指甲都很長，髒而且不方便不說，還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。衛琅的指甲雖然不長也不髒，可相較于現代男生來說，絕對是超長了。每每遇上指甲太長的客人，她都會忍不住勸一句，拿出自己的小指甲剪指導人家剪指甲。
“我問你一個真心話，你老老實實回答，你是自己想留着長指甲的嗎？”
長指甲不利于寫字握筆，而且容易藏污納垢，衛琅當然不喜歡，但每次自己拿着剪刀或者匕首“剪”指甲的時候都很費力，而且剪得也不好看，還不如牙齒啃的——是的，玉公子小時候的指甲都是他自己啃出來的。
衛琅搖了搖頭，柳柳展顏一笑，拿着指甲剪就開始幫他剪指甲，雖然前面的刀鋒不太鋒利，但對付他的指甲綽綽有餘。過了一會兒，衛琅對着自己煥然一新的右手發了會呆。
他看了看柳柳手裏的東西，又看了看柳柳，片刻之後，把自己的右腳伸了出來。
“既然可以剪手指甲，那應該也可以剪腳指甲吧？”天知道指甲長到肉裏，穿靴子的時候他有多疼，然而他以為所有人都有這種難以言喻的疼痛，從來不敢聲張，怕萬一自己說出來了就顯得特別弱。
衛琅跟個大爺似的躺在那，等着柳柳給他剪指甲。
柳柳：你大爺！
柳柳還是選擇屈服，幫他把襪子脫了，衛琅的腳很大，與他一米八五的身高相匹配，但他的腳很白，遍布青筋，腳底有厚厚的繭子，恐怕是常年穿木屐造成的。他的腳指甲有些變形，兩邊都伸到了肉裏，柳柳想想就知道，他應該挺疼的。
出于同情，柳柳麻利地幫他處理了腳指甲。
衛大爺舒服地喟嘆一聲，也不再戒備着柳柳，拿起她帶來的東西，興致勃勃地問她：“這是什麽？這是什麽？這又是什麽？”
柳柳就拿挖耳勺給他掏了一次耳朵，刮胡刀在他剛剛長出胡茬的嘴巴上幹試了一下，把他疼得哇哇叫。最後是魔方，柳柳把魔方打亂，又很快還原，衛琅眼裏露出奕奕神采，就像一只等待投喂的哈巴狗。
“這個東西是給你恢複手指用的，雖然受了傷以後寫字稍微麻煩點，但你可以慢慢寫，不要着急。配合這個魔方，每天多活動一下手指，說不定兩只手都可以恢複一點。”
衛琅不出聲，躺倒在床上，柳柳以為他要休息了，就開始收拾東西，輕聲告辭，卻被衛琅拉住。
“你為什麽要送我這些東西？”我讨厭你，永遠不會喜歡你，對你态度不好，還讓手下關你禁閉。你在同情我嗎？我不需要同情。
“因為我覺得，我也是個讨厭的人，當我沒有了解過你的時候，我妄下定論，傷害了你，害得你傷了寫字的左手。我這種行為，跟你突然就說我‘髒’的行為本質上是一樣的，都是不尊重人的表現。衛琅，我并沒有同情你，我只是在做我該做的事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