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佯言
佯言
“你一個人,帶着一個妖丹還未結的孩子,在這局勢不妙的雙淩城生活,我不能放心,要是你回家鄉,桐林雖說适合生活,但是經過戰火大創,商貿還未恢複,你回去,恐怕難以維持生計,不如留在我這裏,吃穿用度都不缺你的,況且眷眷近來心緒不佳,萬一你再在她面前受傷,她會在心裏留下陰影。”
铎雲輕聲細語,慢慢與我說,他這樣動用真情,顯得我特別沒有良心。
“眷眷已經比同齡的孩子要懂事了,小孩子不聽話才好,孩子就該有孩子的天性,懂事是由一次次忍氣吞聲熬出來的,她自小就失去了父母,吃過的苦太多了。”
铎雲這話說到我心坎裏,眼前不由得浮現出,眷眷一個人跪坐在山洞門口的小小背影。
“我要見林皆。”
我其實想說他騙我。
“好,你同意留下來就好。”
铎雲說完這話,我沒有回應他,停了一會兒,聽見他說:“那麽,不哭了?”我伸手抹了一下眼淚,我本就不是為這件事哭。
說了又能怎麽樣呢。
他會說他自私的想留我下來,才出此下策。
“哭什麽,我又不會強來。”铎雲為我掖了一下被子,我反手打他手一巴掌。铎雲“哧”笑一聲,說:“我哪有那麽壞。”
我如何埋怨他呢,他待我之心又是真的。
“你就是有。”我自己拉了被子,蓋了半張臉。“小心悶着。”他又笑一聲。
“那就是為那些受害者哭了。”
确實為他們難過。由他們的死想到我們家人曾經的可憐。手無寸鐵之人總遭人欺負,若有一天我有保護他們的能力,我定懲奸除惡,殺盡天下惡人。
“奉淨,以前沒人教你怎樣保護自己,從今往後,我來教你。”
一個騙我的人說要教我保護好自己。
“有你铎雲哥哥教你,必定平安吉祥,我也不收學費,你給我親一口就成。”
我後腿一蹬,踹他一腳,這厮混蛋,竟夾住我的腿,使我前進不得後退不及。
他頭還湊過來,在我耳旁吹氣,說:“對付我這種混蛋,只能智取,不能強攻。”
嗯,我知道。
我挪了挪身子,雙手相碰掐決,冷風從身後灌進來,一把按下我的手,還從我指縫間扣過來,直接将我圈在懷裏。
“降魔杵,你還想馴服我?”
掐決失敗,還被占了便宜,我一口氣咽不下去,聽見他說:“對付體格強過你的人,太老實不行,只能以惡制惡。偷偷掐訣,還不夠陰險,你得找準對方的弱點,以巧制勝。你想想看,我的弱點在哪兒?你要是想不到啊,我就這樣抱着你睡一個晚上。”
我掙了兩下,沒掙脫,更生氣了。他有什麽弱點,他的弱點……我不會以色事人,但今時已不同往日。
我動動身子,別扭地往他身上靠,他身上的暖傳來,我偏往他最熱處去,學戲子唱戲的纏綿音色,喊他道:“铎雲哥哥~”
我感覺他身子一下子熱起來,聽到他喉結上下滾動吞咽的聲音,毫無預兆地被他往後一帶,牢牢圈在懷中,忽地耳廓上落了細細密密的吻。
“你最不該用這個法子。”說完了又是吻。我假模假樣地哭起來:“你不是說不會強來的嗎?铎雲哥哥你騙我。”“別叫我名字。”他喘氣聲粗重,我故意加大聲音哭,铎雲放開了我。
“我真是被你馴服了。”
他松手松腿,往後退,我雙手一和立即掐降魔杵,他身體被我用法力定住,動彈不得,我抓緊機會,帶着法力用力踹他一腳,把他踹下床榻兩丈遠。
“哎喲……謀殺親夫呢。”說完就聽見他的笑聲,他扶着腰站起來:“哈哈,也算有長進,不過,你的法力何時這麽強了?”他要走過來,我落了結界不許他過來,他在結界後像拍門一樣拍着結界,不要臉的還在說:“奉淨啊,一個人睡,不暖啊,不如留我下來,我給你暖床。”
我抓起另一個枕頭就朝他臉上扔過去,大罵:“出去!”他一把抱住枕頭,還不依不饒:“你把我趕出去,我臉上無光啊,我好歹也是個副将,大半夜被小夫郎趕出門,這傳出去多丢臉啊!”
他剛才得寸進尺吻我耳朵的餘溫尤在,我紅着臉惱道:“你丢臉關我什麽事!出去!滾出去!”我把結界往外推,他也不用法術打,竟由着我推他出去,最後差不多推到拐彎處,他大喊說:“行行行,我滾我滾,左右今日的好處我也讨到了,丢臉就丢臉吧,你蓋好被子別着涼啊!”
“出去!”
“诶诶诶,好好好。”
今晚一個人安穩地睡了,第二天一大早,我起來,用過早飯,林皆就到了。
林皆真是生得極好的人。紅潤薄情唇,狹長狐貍眼美若含秋水,笑似俊朗少年,冷面似年長出塵道人,為一潇灑白面郎君。今日他着一身灰色衣袍,他打門外進來,動時衣袂飄飄帶起逆光飛塵,他氣質蕭然塵外,仿若飛塵也因他的俊美而自卑落塵。
“你為何非要見我不可呢?”
他還未站定,我還未說話,他便問起我。
“我有話問你,坐。”
林皆坐下,看一眼周圍伺候的人,說:“伺候你的人還挺多。”我看他們一眼,道:“下去吧。”衆侍妖離去。
我問他:“那道語令是你給我的嗎?”
“是啊。我救了你姐姐。”林皆自然地接過話。
這天下無巧不成書,得來全不費功夫,竟然是林皆救了她們,我滿含希望,焦急地去問她的情況:“她怎麽樣,她在哪兒?”
林皆半點沒猶豫,神色淡然,略帶惋惜,張口便道:“死了。”
好冷,這兩個字讓人好冷。
冷得我快要凍僵了,我失神地冷在原地,未去看林皆道反應,只聽到他說:“失血過多,帶到靈朝門時,已經無力回天了。”
怎麽會無力回天呢?她那麽厲害的一個人,真的走了?
他向我遞來一樣東西,道:“這個,是她的遺物。”
他手中躺着一只掐絲嵌珍珠蝴蝶耳環,金相澄澄,珠潤光澤,與我撿到的那一只,是一對,姐姐常年帶着這對耳環,她很喜歡。這對耳環是娘與爹親手打給她的,我買了金與珍珠,給娘與爹,娘打了左邊的,爹打了右邊的,眷眷攢着零用錢買了個螺钿首飾盒,是我們一家人努力準備的,為慶賀她的晉升到結丹階的禮物。
如今這首飾孤零零地躺在林皆手裏,嵌珍珠的縫隙裏,還有幹涸的血跡。我感覺我要瘋了,這麽多天堅持下去的念想,結束在這只沾了血跡的耳環裏。
铎雲沒有騙我。不,铎雲還是騙了我,眷眷還活着。
“那你為什麽要說她想見我?!”我吼他,我知道不應該這樣,可是我一腔悲情忍不下來,林皆被我吓着,從座椅上站起來,連連說着解釋:“這是她的意思,她想讓你有個念想,好捱過難過的日子。如今你過得還行,我覺得,是時候告訴你真相了。”
我大口喘着氣,再也喊不出了。我扶着桌子站定,挨脊杖受的內傷又悶疼起來,我神情恍惚,難定站定,顫着手從林皆手裏接過耳環,握在手心裏,我不敢用力,我怕我對于死的悲憤會讓我失去理智,握壞了姐姐留給我唯一的東西,相依為命将近二十年,她說走就走了。
我忍着悶疼問林皆:“她有遺言留給我嗎?”
林皆說話很幹脆,在我聽來是像他的外表一樣冷:“那六個字就是她的遺言。”
我眼睛沒有眼淚,我胸口、喉嚨,酸澀。我還有眷眷,眷眷還在。
我不知道我哪兒來的那麽大的怒意,我責問他:“為什麽發給我加密的語令?!!”
林皆說得無奈:“她說這樣你才會久久記得,唯有轉瞬即逝的東西才能使人産生執念。家人活着的消息成為你的執念,你才肯咬牙堅持活下去。”
我失了力氣,我責問她:“為什麽發給我加密的語令。”
林皆的話像蚊子在我耳邊嗡嗡,我聽一半,又忘一半,他堅持要告訴我:“其實告訴你這件事,也是奉坤的意思,她不想讓你查下去,此案牽涉太廣,有關的人都不得好死,她要你活着。”
“不得好死”,我心裏反複想着這四個字,反複想到她一個人從人販子手中救出我和妹妹,想到她用弱小的身軀背着我走了十裏山路,我将哽咽的哀情強行壓下去,緩緩平息下來,問林皆:“我姐姐,她是壞人嗎?”“不是,她是奉旨行事。”“嗯?”
“靈木門管學府及織造,靈朝門為醫門,靈躍門管兵戎事宜,靈羽門事政事,八氣系列秘籍,出世之前,為靈木門□□編纂,奉教是聽旨行事,卻被賊人誣陷,她謄抄與終審有極大誤差的八氣秘籍,為的是保留證據,打算匿名遞信給議事會進行複審,奈何信被半路劫殺,你們姐弟妹三人被人暗中盯着已三月有餘,你被抓走之時便是他們行動之時。”
林皆嘆一口氣說:“如今再想翻案,難咯。就連季麗也……”林皆沒有再說下去,我好奇,林皆到底是什麽人?山間野狐會知道此等秘聞嗎?
“季麗?”我重複道。
“沒事,我不認識這個人。就是覺得可惜,季麗這個人才學極高,妖界科考首屆狀元,律科,經義,策論皆為上佳,鴻遠殿殿試第一,一時風頭極盛,堪比如今的濃首輔。這樣一個人,僅在靈羽門露頭五年,便因財欲而篡改八氣秘籍,被判死罪。”
跟我了解的奸臣季麗,相差無幾。“為何說翻案難?靈躍門正在查着此案不是嗎?”
“呵,靈躍門,楚晏春算什麽東西。将軍就該好好領兵打仗,參什麽政,專業的事該交給專業的人,他能查出什麽狗屁。我看铎雲都比他靠譜。”
我不知道為什麽林皆對楚晏春意見如此之大,他還要在宴席之上選擇楚晏春。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敢跟我說那麽多隐秘之事,好似我的嘴十分牢靠似的。
林皆許是看我心緒不佳,說到铎雲身上來:“對了,铎雲為什麽老給我臉色看,我沒得罪他啊。”
“我得罪了……”我小聲說。
“你得罪他也賴不到我頭上啊。”
我說實話肯定被追着打,我磕磕絆絆地說:“我們……在宴席上距離太近。”
林皆怨起來:“那他也太小氣了,我又沒跟你睡過,站在一塊兒也不行?控制欲太強了吧,那你第一次豈不是被他強來?罪過,罪過。”
“……”
“那你還推我。”我有怨氣。
“啊,你不喜歡他?完了,我……我當時,看見他一眼就看到你,你也一眼看到他,你倆眼睛都要拉絲了,我以為,我以為你們互相喜歡。不,不好意思啊。早知道拉你去楚晏春那裏了,楚晏春以下犯上喜歡江王君,旁的人都入不了他眼,他可守男德了,歌伎舞伎到他府上過不了一個時辰,便會立即被送走,我就被送出來了。哎呀真是,對不起,我太莽撞了,下次不敢這樣了。”
林皆眉頭擰在一起,連連道歉,問我要不要給我買藥,問我要不要他帶我逃出去,我說都不用。
沒被強來,但也被欺負得……差不多了,铎雲這厮讨人厭。林皆話間愧意難消,一直跟我說如果要逃出府一定要聯系他,他還給了我聯系他的語令記號,一只紅狐貍頭,圓頭圓臉,像只乖兔子,林皆這樣的清冷的人,我還以為他會喜歡風雅之物。
語令記號是每個人自己畫的,可以當面交換,存入語令法陣便可,需要的時候用法術、意念一起調出來便可。我的是只小蝴蝶,第一世箭環蝶的樣子。
我剛與林皆交換語令記號,就有人來敲門,說:“公子,時間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