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相依
相依
我一直逼他說這話,如今他真這樣說了,我反倒羞惱不已,脖頸都要被這熱溫燒燙了。
“将軍休要胡言。我這等小民配不上将軍的戀慕。”姐姐與“八氣”禁書之事有關,如若我的身份公之于衆,那我存在就變成了一把殺他的刀。
“奉淨,我在心底裏早将你的名字念過千百萬遍。”
我也是,铎雲。
铎雲,铎雲,铎雲,铎雲……
“你不想聽我說‘兄弟’二字,我知道,你覺得我懦弱,連那三個字都說不出口,我現在表明了我心意,你為何要拒絕我呢?”铎雲向我走近,我看清了他哀戚的眼,他苦苦求着我,我的胸口一陣悶疼。
“因為我配不上你。”
“我不在乎。從我身邊離開的人實在太多了,今日對我笑,明日便橫躺着蓋着白布在我面前,我早已失去他們,如今,我實在是不想失去你了。”
“對不起。”不能再聊下去了,我一手掀了紗簾,大步向外走,我執意要從這緊閉的門口中出去,出去,見一見天光,感受月的孤獨的冷,讓月陪着我一起守着光明前的黑夜。
忽一道藍色靈氣亮在我面前,沒有邊界地立于路的中央,把這屋子門前的道,一并攔了下來,這是結界。
铎雲冷清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,聽得我一身冷意:“想走?你真是忘了你身在何處。”
我立即轉身去看他,慌道:“你要做什麽?!”
他大步向我走來,步步逼退我,我一下子就靠在結界上,左右都走動不得,他神色染上些許乖戾,言語帶着蠱惑人心的意味:“你想見林皆,可以,我可請他到府中,其他,想都別想。你入了我的府中,早失了清白之名,縱使你與林皆有過舊情,今後也不許再想,若是你想要,我也可以給你。”
他臉已到我面前:“今晚,我就能滿足你。”我還未找出別的話來回他,他就已低下頭來,在我唇邊輕啄。
呵哈哈,虛張聲勢。他只輕吻我唇,碰了一下,便松開了,他甚至都沒有擒住我的手腕,铎雲,還是那個铎雲。
“可以嗎?”他的鼻尖與我鼻尖相碰,他看着我唇,又落下吻去,我不回答,他又問:“就一次,好嗎?”
我還是不說話,他手握住我的手臂,他隔着我的衣服撫摸我的手臂,感受我的肌膚,铎雲從何時開始,在我面前變得如此卑微,他膽怯到,連我的腰都不敢碰。
粗重的呼吸,小心翼翼的渴求,我全都照單全收,不作任何回應。
我不說話,他不敢當我是默許。我的心意在這一刻安定下來,我從他的克制中品出我于他而言的珍重,可我也在這一刻痛心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铎雲說着,牽着我的衣袖,拉我至床榻邊,他說:“我不會讓你離開,我也不會離開你,我們就要這樣膠着着。”
他說:“子時,天色太晚,你大病初愈,要早些休息。你放心躺着,我不會強迫你。”
我躺下,蜷縮到裏頭,他也躺下,完全攔住我出去的路。我轉身向裏,背對着他,拉來被子獨自睡去。
眼淚比我要難過,它獨自流出眼眶,沁入枕中,陪我入眠了。
與“八氣”禁書有關的人,都不得好死,我姐姐是否活着,我不知道,王梁司一書定死罪,铎雲親自擒住他,打他下獄,我的姐姐,謄抄的三本禁書,已被他們繳獲,我斷定,姐姐定受人所害,那個人,有可能是铎雲。
我們家只剩我們三個人,娘與爹去後,我們相依為命,有一次人販子要拐走妹妹,我發現了,拼命去搶回妹妹,受歹人砍了十刀,我以為我要死了,妹妹看着我一直哭一直哭,大聲喊我“二哥二哥二哥”,血代替眼淚,使我眼前迷蒙,昏倒在地上。
于合眼之前,看見一個紅色小身影持劍從門外闖進來,一個人大戰數十人,年歲上她不過只有人間十六歲女孩的大小,她竟一個人,殺光了十幾個彪形大漢,身受重傷,牙齒崩壞,鐵片嵌入肉裏,手臂雙腿血肉模糊,她仍堅持背我出去,我後來意識不清,我不知道她一個人是怎麽把兩個人拉出去的。
我再醒來是在一個山洞裏,妹妹一個人抱着我的謙天劍,守在山洞門口,她小小一個人,一聲不吭,跪坐在門口,斜抱着比她還高的劍,不吃不喝不知守了多少天,我問她,時間過去多久了,她說“月亮出來了十七次。”
我醒來的時候,沒和她說幾句話,她就餓昏過去了,她一個小孩,什麽時候學會引氣修煉的,我也不知道,她引來靈氣,養着重病的我,和重傷的姐姐,養着她自己。
我小心從她懷裏拿出她抱得緊緊的謙天劍,低頭才發現,姐姐的綠藤鞭也被她牢牢握在另一只手裏。
我落了淚,這是我第二次落淚。第一次,是娘與爹為救我而死的時候。我趕忙起身去看姐姐,姐姐發了高熱,氣息奄奄。我用治療術吊住她的命,在洞門口設下結界,出門的時候被東西絆倒,我低頭細看,才發現門口滿是豺狼虎豹毒物害蟲的屍體,它們身上有利刃劃出來的豁口,以及被藤鞭抽出來的致命傷口。
我立即返回,發現妹妹渾身傷痕,也發着高熱,原來,眷眷怕我擔心,還用了障眼法。
屋漏偏逢連夜雨,我要采藥,天就下起了暴雨,我翅膀被雨打濕,飛不起來,體脈受損,無法禦劍飛行,只能化為人形,一步一寸地去攀爬粗砺的岩石。
奈何雨打松了泥土,我好不容易抓住一塊岩石,正在身體懸空要借力爬到另一石頭上之時,這塊石頭松動,僅差一步,僅差一寸,草藥就能被我抓在手裏了,我被泥石帶着往下,從接近山頂之處滾落到到山腰,頭磕在石頭上,腹背被石頭狠狠一砸,我以為我要死了,偏在這時,我迎來我的天劫——雷劫。
我往山洞背反的方向跑,我不怕雷霆擊打得我有多疼,我只記得我要快點跑,快離我家人遠一點,眷眷怕雷。
我終于跑到二十裏之外了,我一邊跑一邊受我的塑魂雷劫,記不得是如何挨下來的,我那時只有一個信念,我要回去救我的家人。
雷雲密布,電閃雷鳴,傾盆大雨,萬葉沙沙,山崩地陷,滾滾雷聲大作,白色粗雷抽打我身魂,我疼暈過去,又逼自己醒來,然後繼續跑,一路上都是我血跡,我的身後有數個黑色的雷擊坑,我踉跄摔倒之際,撲在地上,竟一眼看到了我要采的前允靈草,我觀天雷,一道白光閃過,我吃疼爬起來,迅速後退,離它三丈遠。
姐姐還等着這株靈草救命。
我可以受傷,靈草不能有事。
渾身筋骨酥麻,猶如被萬千只螞蟻啃咬過,雙腿失了知覺,手撐着地面,爬到一個石塊旁邊靠着,眼前一亮,霎時黑去,我覺得我抵不過天劫了,靠着石塊閉眼,等待着死亡降臨。
“小蝴蝶。”一個冷肅的聲音叫我。已經很久沒人叫過我“小蝴蝶”了,除了那個十一閻王。
我睜眼,眼前亮了刺目白光,這是比之前的任何一道白光都要刺目,我心裏一陣冷寒,靜默的幾秒裏,我給自己定了死亡的命運。
轟隆隆———霹靂轟隆隆———
好大的雷聲,可是怎麽不疼?我睜眼,我左手邊站着一個頭戴正鳳冠的霞衣女人,她與這土崩地裂,枯焦黑木,濃雲密布的陰森世界不同,她像人間吉祥攤鋪裏的娟人,流光溢彩在她發冠上閃動,閃電的白光照出她肅然的清冷氣質。
她站于我身側,一手輕輕擡起,一道金色的結界隔絕在我面前,七七四十九道雷劫的最後一道,也是最重的一道,打在她為我設下的結界上,這雷,傷不到我分毫。
末了,雷聲漸遠,烏雲頃刻消散,天光複現,她低頭看我的時候,我見她身後有一道霞光萬道的絢麗彩虹,她輕啓朱唇,緩聲道:“恭喜。”
随即憑空從我眼前消失。
我沒有等到死亡,我等到掌控死亡的神,活人不能見她,我于瀕死之際看見閻王,待我挺過去,我活了,我不能對我的救命恩人說一句感謝。
低頭看自己,衣裳完好,在我左手旁邊,落了一個小瓷瓶,上面寫了兩個字:“仙丹。”
我急忙采了靈藥,禦劍回去了。
妹妹醒了,緊緊攥着姐姐的綠藤鞭,我到她面前的時候,被她打了一鞭,所幸我剛晉升塑魂階,眷眷傷不到我,她一看我完好地回來了,立即丢下鞭子,沖過來,我蹲下,容她撲了個滿懷。
“二哥,嗚嗚嗚,好大的雷聲,我以為你回不來了……哥哥,二哥……眷眷害怕……姐姐好燙,我叫她她沒反應,嗚嗚嗚……二哥,姐姐還有救嗎?”
“有。”我立即走過去,喂姐姐吃了仙丹,倒仙丹的時候,發現瓶子裏,一共有三顆。
我發征愣了半晌,好似剛才是一場夢。
“這是什麽?”眷眷将我拉回現實。
“神仙姐姐給我的仙丹。”
“三顆呀?”
“嗯,三顆,有一顆是眷眷的。眷眷聽話,吃下去,傷就會好了。”
“嗯嗯,眷眷吃。”
過去,現在,未來,都像大夢一場。
“奉淨,”铎雲從身後叫我,從陰影上看,他是支起了身子,拍拍我的肩膀,謹慎虔敬地問我:“哭了?”
“是我太冒失,執意留你在此,你難受是嗎?”
“不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