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昏庸
昏庸
披針形不孕花梗久存不落,燦如粉黛色煙霞,籠罩着山頭,我飛于黃栌花海,尋一枝頭下落,等待着死亡降臨。
算上我為幼蟲之前的生命,我壽命僅有二十天左右,若尋找雌蝶與之相戀留下後代,我的壽命就會加速縮短,三天便會命亡,我想多活幾天,沒有找配偶。
我努力活,僅是為了等到黃栌花海,于是我修煉了。初次修出妖魂,我的壽命長到了一個季節。
“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,篤于時也。”我想在死之前看一眼別人說的黃栌花海有多美,于是我拼命修煉,甘願遭受雷擊天劫,打斷了筋骨又重塑,疼痛難忍,僅為了使生命延長,哪怕我只能修得一季的生命。
我甘心醉于美的夢想。
我看到了,我死于入秋還未落去的花梗上,這是我的前世。死後的世界沒有那麽可怕,也沒有那麽值得期待,可能因為我一輩子沒做過什麽事,我魂靈走的路也單純。
過了鬼門關,一只上古神獸引我入閻王殿,這個閻王殿和我聽到的人間故事裏的“十殿閻王”不同,它的入殿大門的匾額上寫着“十一王殿”,一個大神獸為我一個小蝴蝶引路,我受寵若驚。
入殿,見一個戴着九旒冕,一身玄色衣袍的人高坐在大殿臺階之上,狹長的眉眼透着公事公辦的冷肅,朱潤得宜的嘴唇上塗有口脂,十一閻王是個女人。
“小蝴蝶。”她輕啓朱唇叫我。
我扇動翅膀停在地毯上,等待着她說話。
“下輩子還要當妖嗎?”一道灼熱的靈氣掃過來,我的面前顯現兩個選擇的方框,一個是“要”,一個是“不要”。
她真好,知道我沒有名字也不會說話,知道我只是一個剛剛修煉出一季生命的小妖。
我振動雙翅,落在了“要”字上。
我還想再看一次黃栌花海,我喜歡它不孕花梗久留的樣子,它們一起留在枝頭,像霧一樣美,它還有個名字,叫“霧中情人”,我愛它的粉霧,也想知道“情人”兩個字代表的意義,到底是什麽?人人為之追求,稱頌的“愛情”,到底是什麽?
所以,我選了“要”,我想認真做一回妖。
我選完,看向她,她額前白玉珠搖動,她點頭應允,右手憑空而現一只朱批筆,在懸浮于她面前的冊子上畫下兩筆,接着放手,朱批筆向我飛來,越過我,在我的身後的地面上畫出一條半透明,紅色的生路,她不說話,說來也奇,我見了這紅色的路,就知道它叫什麽,我應該怎麽做。無人帶領,我振翅而飛,投生到我死之界,再世為妖。
咳咳……咳咳咳……胸口一陣難受,喉嚨一陣濕潤,口中有水,吞咽時被嗆了一口,可又吐不出來,我逼自己睜眼,看見铎雲放大在我面前的臉,以及唇部感受到柔軟溫暖的濕潤。
我一把推開他,兀自咳起來,捂着胸口,他坐于我身側,輕拍我背,他說:“你終于醒了。”一想到他剛才給我喂水,我臉紅不敢看他的臉。
“你的外傷我已用治療術治好,內傷還需時日慢養。”“嗯。”“還要喝水嗎?”“嗯。”他将小幾上的茶水拿過來,捏起湯勺,就要喂到我嘴邊,“我,自己來。”“好。”我從他手中接過,拇指按下湯勺,拿起碗一口喝盡這水,試圖用水澆滅我心中暧昧的熱溫。
我一喝完,他便接過水碗,拿來擦嘴的帕子,遞給我,我接過,輕擦嘴角上因為喝得太急而留下的水,我一放下,他又是伸手,我只得交給他,碰到他手指時,熱溫傳來,又使我臉上燒起來。
我想起我剛才的夢,粉色的黃栌霧海綿延至整座山頭,我停留在黃栌花梗之上,思考着“霧中情人”名字的來由,思考着“愛情”的意思,如今名為“愛情”的東西從我心頭冒出,我反而覺得陌生了,它像黃栌一樣,美得暧昧。
“我對不起你,給你喂水的時候,冒犯了你。”“沒,沒關系。”他一愣,随即說道:“那我現在可以趁人之危再冒犯一次嗎?”“……不許。”铎雲“哧”一聲輕笑,很是愉悅,似是戲耍我,我氣惱去瞪他,他卻說:“你終于正眼看我了。”“我……你出去。”
铎雲輕笑,應我的話:“是是是,奉淨說的話,我一定照做。”他抓來外袍,裹在我身上:“當心着涼。”他這照顧人的話讓我想起我也有個要照顧的人,眷眷。
“我妹妹呢?她怎麽樣?”
“眷眷身體沒事,只是見了駭人的場面,又看見你受刑,一時無法接受,現在變得不愛說話,你沒醒的時候,她每天都要來你床邊守着,一呆就是一下午,天黑累了才回去。”
“我要去看她。”我執意要下床,拖着病體去看她,畢竟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二的親人。
“你醒了,我還未派人去告訴她,現在是子時,安心休息吧,明日再去看她。”
“好。”想到妹妹,不由得又想起姐姐,想起林皆給我的加密語令裏說的那句話——“你姐姐要見你。”铎雲起身要走,我叫住他:“我明日能出府嗎?”
他轉身,溫和的神情冷了半分,“你想去哪兒?”他說話語氣有點冷,我不禁緊張了起來,“我要去見……”姐姐,話到嘴邊立即收住,兩日前聽到的事,以及王梁司被抓捕那日,他一本書就被定了死罪,我不敢說了,怕會給姐姐召來殺身之禍。
苜瀝三十一萬将士的性命白白犧牲,城池陷落,铎雲最恨這事,我再提姐姐,我可能就……不得好死了。今年的黃栌花海還未看過呢。
“林皆。”我說林皆。
铎雲向我走近一步,眉間的柔情一瞬間沉下去:“他是你什麽人?”
“朋友。”
铎雲又進一步,身形高大,擋住了燭光,他眸色深沉,藏了些許怒意。
“這樣,僅是朋友?”
我與铎雲的關系在幾句話裏變得暧昧,特別是在我假意醉酒的夜晚之後。
“嗯,是朋友。”
“你們多久見一次。”他用的是陳述的語氣,将軍的威儀在這不容拒絕的強勢裏顯現無疑。
“沒算過。”我瞎編也編不出。
“我也想和你有這樣的關系。”
铎雲目光在我身上掃動,沾染了不加收斂的意欲,光明正大地注視着我的臉,他看起來危險得如一道瞬間将人吃掉的禁制,我在衣下的手抓緊了衣襟。
我害怕現在的他。
一句“不知羞恥”我也罵不出來,我也……沒立場罵,簡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。
“不行。”
“為何不行?”
“不行就是不行。”
“武将的體力更好。”
我羞赧,咬唇艱難啓齒:“我承受不住。”
“沒試過怎麽知道受不受得住。”
“你…不要臉。”我扭過頭,不去看他。他卻彎腰,捏起我的下巴,要我看着他的臉,他用了很重的語氣說:“我對你有救命之恩。”
“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為。”
“雙修有益于治療內傷。”
我逼自己想傷心的事,眼眶濕潤,将一滴眼淚擠出來,學做可憐樣子,雙手從被下伸出來,沒力氣也要握住他的手臂,用小力試圖拉開他捏住我的下巴的手,說道:“铎雲哥哥,不要欺負我好嗎?”
他手中的力減小了一些,我繼續示弱:“我們明明是一起長大的,你以前從來不會用力氣來壓制我,我一說‘不’,你就不會勉強我,你現在為什麽還要…還要……我做這種事來報答你。”
“你好壞,你混蛋。”我真想罵出口,想反手給他一巴掌,再用頭去撞他的腹部,一腳踹上他下路,踹飛他讓他滾蛋混蛋登徒子,他現在如此混蛋,簡直是不可理喻。
铎雲終于松開了手。
“我明晚不回來。”我抓住機會立即說。他沉默半晌,臉色極綠,我又說:“王梁司已經被你們抓住了,我不再有危險,我可以自己搬出去住了。铎雲,多謝你的照顧。”
子時,風也入眠,孤月獨守幽空,在黑的靜夜裏,唯有月清醒。
我抓緊了衣袍,下床站起來,我偏身要從他身側離開,铎雲擋在我面前,腳步不曾挪一寸,直至我錯過他身旁,撞了他的肩膀,他也不曾挪動一步。
我擡步子,要掀了屋內帳子出去,铎雲忽地叫住我:“奉淨,一定要離開我嗎?”
“我的存在,于你而言是累贅。”
“不是的,奉淨。找不到你,我不能安心。”
“你為什麽一定要我留下呢?”我止住步子,回頭看他,他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。
“我……”铎雲話出口又止住。
“我就你這一個一起長大的兄弟。”铎雲補了這一句,我覺得,他還不如不說。
我說:“将軍不該過于仁心。刀光劍影的沙場,過于仁心,會出劍猶豫,晚一步,死的就是手足,失的是城池。”
铎雲急了說道:“我知道,但你不一樣。”
我堵住他的話,繼續與他拉扯:“一樣的。偏心,便會有弱點。”
“我甘心有此弱點,若有一天有人拿我弱點要挾我,我會繳械投降。”
“昏庸。”我罵他,一國之将,手握重兵,怎能輕易繳械投降。一國有此将,為國民之禍。
“嗯,我就是被你迷了心竅,我昏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