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懲惡
懲惡
那人行動聲響極輕,我聽到了關門聲才敢确定,他離開了,我見铎雲的影子移動,他向我走來,隔着屏風,我立即躺下裝睡。
他靜默地站在我床榻旁,沒一會兒就走了。門關上之後,直到天亮也沒再開過。我起床,剛一下地,門立即打開,端着一應洗漱用品的侍妖走進來,我不知道他們的是如何聽出我下地的聲響的。
七八個人伺候我一個人,未免誇張,我問給我梳頭的小哥,铎雲去哪兒了,他回我的話說:“公子可是想見将軍?”
“不想,只是問問。”
“将軍一早便去校場了,留有口信,說公子今晚不用等他吃飯。”
“嗯。”
他不在,我該出發了。我屏退一應伺候的人,從一角門混出去了,王梁司的府邸很好找,随便問找個貨郎說我要去給梁司送信,第一次來,找不對路,貨郎熱情得很,怕我找不到路還送我走了好長一段。
我在梁司府前一個暗巷裏,變回原形收斂氣息就要飛進去,奈何梁司府上有結界,我一頭撞上去,翅膀被灼傷,重重落了下來,還被路過的人踩了一腳,萬幸我是修煉到塑魂階的妖,七七四十九道雷擊打我的身魂,重塑了我的筋骨,魂魄難死難消,被人踩一腳不算什麽,就算是拿我到鑄劍的錘擊下捶打,我也能保得全身無礙。
如今妖界達到塑魂階的,一共有二百三十人,九成的人都考進了四大門,要麽就被第五門的人邀請,編入“士”的身份,世上的事都不完美,總會剩下那百分之一,我就是這百分之一。
我空有一身法力,報國無門。
我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在沉沒成本。
铎雲,我是多麽羨慕他啊。
豹妖的身體,有着天生的優勢,在崇尚強壯的世界裏,我的存在是多麽蒼白和可笑。
我經常做的事,就是自我說服,砍去遠大理想,承認我的普通,因為我躊躇滿志的時候,我在這世上找不到我的位置。我曾自封法力,體會連普通妖設下的結界也打不破的感覺,順理成章地用弱說服我無法改變現狀,可變得徹底孱弱的時間裏,我變得更為痛苦,我一遍一遍地站在鏡子前,用身體的孱弱說服我無處可去的命運。
就在今早,出門以前,我解了被我封住的穴道。雄渾的法力從我的靈韻出來,游走在每一根體脈上,我的感受力在一瞬間增強,我已經有十年沒有體會過這種自信十足的掌控感了。
我從地上爬起來,用我細長的腿撐起我的身軀,翅膀沉重,好似在這一瞬間成為了累贅,我振翅,再次飛翔,想要再闖一次,就在我快要撞上結界時,從大門口向後飛出一個人,他手腳都向前伸,是人被重擊腹部不堪其力向後倒的動作。
他被打出來時結界上漏出來一個小口,我抓住機會飛了進去,回頭,看見那人口吐烏血仰躺在地,手肘支起身子,還想爬起,他的腿直愣愣地擺在地上,我猜他腿斷了。
他沖裏面的人大喊:“還我妻子!”喊罷又吐出一口烏血,染深了他的前襟。
大門裏沒有人回應他,守在門口的衛妖冷臉看着這一切。
他起不來了,猛地咳了幾聲,大嘔烏血,手臂支持不住他的身體,他整個人癱在地上。
在他倒地不起時我沖過去救他,我一頭撞在結界上,法力灼傷了我的額頭,我只能在結界內,看着他逐漸失去聲息。
我憋了一腔怒氣,毅然決然地向裏飛去,我在他院中轉了兩圈,終于在後花園的西北角發現一間靈氣複雜的屋子。
這屋子外貼滿了黃色的符紙,紅色的禁制設在牆上,我靠近,附耳聽門內聲音,裏頭叫苦連天。
我施法引來一片綠葉撞到禁制上,綠葉一碰到禁制就瞬間化為灰燼。我不敢輕舉妄動了。
我以蝶身藏于這院中兩日,餓了吃花蜜,渴了飲雨水,終于等到有人給裏頭人送吃食,他們開門,我落在他們肩上進去,我雙目朝屋內一看,吓得不輕。
牆上都是爪印,血跡早已幹,一層疊着一層,飛濺上去的,人都被捆着腰吊在房梁上,一個個人蓬頭垢面,臉色蒼白,唇色發烏,有男有女,年輕的,幼小的,一同挂在這屋內,這屋內沒一點兒明亮的光透進來,昏黑裏發着一陣陣的腐臭味。
送飯的人,飛起,将團成飯團狀的食物粗暴地塞入人口中,若是吐出來,落在滿是稻草的地上,他們會跳下來再撿起沾了屎尿的食物一手塞進人嘴裏,捂住嘴,讓他們強行咀嚼并咽下。
我胃裏一陣翻滾,我忍着不适,藏在房梁上去搜尋我妹妹的小身影。
沒有,我沒有找到她,妹妹不在這兒。
明日就是王梁司剖丹的日子,眷眷在哪兒?
“蝴蝶?!”
“給我下來!”
一個毛耳朵的人向我打來一道法力,我閃躲而過,而身後還有人持劍向我刺來,我一偏身,又躲過。
我猛地往門口沖去,發着紅光的禁制閃爍,火一瞬間在我眼前燒起來。
“給我現出人形!”
“活捉!”
前有火,兩側有劍,後頭有法力攻擊,我猛地向上竄,兩側人撞在一起,然後被後頭那人的法力攻擊,一下子被打至火中,兩人瞬間化為灰燼。
唯剩那一人對我窮追猛打,我直接割斷了捆住人的繩子,将人放下了,由着他們滿屋亂跑,由着他們惡狠狠的一起湧向他,将他啃咬吞噬。
我勝了,這麽多年,第一次體會到打贏惡人的快樂。我長舒一口氣,他們将厭惡之人食盡,漸漸散開,我試着去打這禁制,無果。
我法力一打入禁制,禁制便會将之吞噬,化為自己的力量,我觀門上符紙,乃是鎮符,呵,為惡事者竟敢敕令鬼神鎮邪。
等等,鎮符?我調轉腳步,極速回頭,便見一烏黑長爪勾手要抓我後腦勺,偏身躲過,另一爪急追上來,直取我脖子,我眼疾手快,召來謙天劍,抵擋住她的攻勢,利爪彎鈎皮色泛黃,這是只鷹爪。
“天地玄宗,萬炁本根。廣修億劫,證吾神通。三界內外,惟道獨尊。體有金光,覆映吾身。”
劍起金光,籠罩劍身,劍格青紅碧玺亮起,發出如斷藕絲般黏連靈氣,迅速裹上鷹爪。
“視之不見,聽之不聞。包羅天地,養育群生。誦經萬遍,身有光明。三界侍衛,五帝司迎。萬神朝禮,役使雷霆。鬼妖喪膽,精怪忘形。”
“嘯———”
鷹爪被燙,霎時紅如鐵水,氣化凐滅。她失去雙手呀呀大喊,另幾人纏上來,将我的衣擺撕拉成長布條,我立即翻身上梁,卻被一貍妖抱住脖頸,他死命把我往下拉,我哽聲繼續念咒:
“內有霹靂,雷神隐名。洞慧交徹,五炁騰騰。金光速現,覆護真人。”
“退!”
謙天劍氣鎮殺邪氣,金光護身邪物不得進我半步。
“神魂歸位!”
念罷,形如行屍走肉的妖們當即定在原地,附在其身上的邪靈氣散去,如一塊爛抹布一樣,被我用劍氣從妖民身上拉出,當即消散。
又看八方,将東南方位離卦鎮符一劍割斷,禁制法陣被毀,門口大火随即消失。
再觀妖民,已是神志清醒。
“快走!”我大喊,他們立即從屋中出去,可沒一會兒,前面的人滿臉驚恐地後退。
有變!我撥開人群,向外跑去。
王梁司!
他帶領着近乎二十幾人架好了弓箭對着我們。
“呵,我當是誰?原來是你這麽個豔貨。”
“我妹妹呢?”
“妹妹?你妹妹是哪個?是昨天那個貍貓還是今天那個白鵝?”
“在哪兒?!”
“哦,都不是,那便是這個了。”王梁司擺擺手,招呼人押着一個圓臉小女孩走上前,她臉色煞白,大喊:“二哥!”
“喲,還真她。怎麽,你一個人來?才兩日,你就被他玩膩了,你本事不行啊,連個男人都留不住。”
“你住口!”
“來人,給我活捉他!”
我的劍立即飛來護在我身前,我一把握住,正要殺過去,王梁司一手掐在眷眷脖子上,要挾我:“不想她死,你就給我放下劍。不然,你身後那些人也一起死。”
我不放,反進一步,他用力,掐緊了眷眷的脖子,我只能放下劍。
“真聽話。”
“快去,押住他。”他的手下立即過來将我鉗制住我的兩肩,逼我躬身,拉我到他面前。
“放箭。”
我還未反應過來,他便放箭,密密麻麻的箭矢向那手無寸鐵的受害者飛去,我的劍被人踩在地上,顫動。
“不!!!”
嗖嗖嗖———我閉上了眼,聽到不斷絕的倒地聲。
“來人,架板凳!”
我當即掙紮召劍,我塑魂階的法力多年未用,體脈尚不能适應,剛才在屋內費力一擊,耗去我大半精神,念決也無法使法力湧動,我近乎崩潰。
王梁司把我按在板凳上,讓人打我,一法丈打下來,打中的是我的脊背,很疼。
我看着妹妹,在我眼前流淚,直叫我“二哥”。
“斷腿游街之仇,今日必要在你身上讨來!”
又一法丈打下來,帶着極重的法力,使我內外都受了傷。他還打,我口中鮮血沒有預兆的,從我口中流出來。
白日,我的雙目看到的世界都籠上了一層灰色,我要不行了。仿若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轉。
“住手!”外頭有人大喝一聲。
“王梁司,兩日前的教訓還不夠嗎?”
铎雲冷面從外走來,他身後帶了一隊兵将,有五人從打扮上看,甲胄的制式更華貴,想必身份不低。
我趁機拉過妹妹的手,眷眷哭泣不已,我哄她:“二哥不疼,眷眷不要落淚。”說完又嘔出一大口血,“二哥……二哥你不要說話了。”我舒展眉眼,道:“眷眷閉上眼睛,哥哥就不疼了。”眷眷很聽話,閉上眼睛的仍在抽泣,含着哭腔道:“眷眷不看,哥哥也會疼。”她再說,我也要哭了。我問她:“姐姐呢?”
眷眷抽噎答:“我們被一個大哥哥救走了,然後有人追着我們打,姐姐把我藏在草叢裏,自己去打壞人了,我再出來的時候,姐姐不見了。”“好……二哥知道了……姐姐會平安的。”
那邊一個将軍道:“梁司啊,你濫用私刑,殘害百姓,犯了死罪,無人能保你。”
“這都是些叛賊亂黨,不信你去查,哪一個不是死罪的,你回來找我。”
铎雲輕笑:“我就不查了。來人,搜府。”
王梁司忽然四下張望:“你憑什麽搜我的府!”
铎雲随意揮手,一金牌手令出現,上刻有兩個字“八氣”。王梁司看罷,緊張道:“八氣?”铎雲笑道:“靈躍門德武将軍副将铎雲,奉江王君之命徹查八氣秘籍被篡改一事,請梁司配合。”他剛說完,一個手下就将一個藍本書彎腰呈上,我看不見字,但見铎雲拿過,輕翻幾頁,穩操勝券道:“《南柯》,現于梁司府當場搜出‘八氣’系列禁書,衆将士可親眼看見了?”铎雲邊說邊把書舉起來。
衆将士齊聲回道:“看見了。”
铎雲把書往呈書的士兵手上一甩,對王梁司一笑,像一只黑心的豹子,語氣平平卻明着表露出威脅之意:“說吧,把南柯島主關在哪兒了?”
“我不認識什麽南柯島主,一本書罷了,憑什麽定我死罪。”
铎雲走過去,怒極,手起掌落,五指印在王梁司手上立顯,铎雲狠聲道:“一本書罷了?!苜瀝三十一萬将士的性命你說‘罷了’?!徐知榮!将人押入陳情理司,明日調審至靈羽門,由濃首輔親自審訊。”
“是。”一個身着杏色衣裳的男子回道,這人不着甲胄,衣裳制式文雅,腰佩香囊白玉,聲音像是兩日前與铎雲說話的人。
“剩下的,你們看着辦。”铎雲說罷,走向我,他将我打橫抱起,不顧衆人眼光,帶我走了出去。
我昏睡在他懷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