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
第29章
宮裏死了個人。
消息傳來的時候，我正在屋內為無憂縫制初春的新衣。這本是件尋常事情，卻叫我一個不慎莫名就紮破了手指，心底突然變得惶惶。深紅血珠緩緩自指腹凝結，形成一小顆不會滴落的紅豆。姜笑見狀連忙遞上手帕，我卻忘了伸手去接，只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指，小半刻都沒有回過神。
姜笑就那樣固執地保持着雙手僵在空中的動作，一動不動。直到我目光落向她，她才将手中的帕子向我又遞來幾分。
我搖搖頭：“收起來吧，別總是大驚小怪的。”
她咬了咬下唇，方依言點頭：“是。”
我不再看她，垂下頭于陰暗處閉了閉目。有個聲音在耳邊反複回蕩，聒噪得我頭疼。他們說，宮裏死了個人，是一個名叫郝司司的女人。她原本是前朝皇帝的後妃，昨兒夜裏發瘋病跳湖，第二日屍體飄上來才被發現。
不知為何，心口鈍鈍的痛意忽如生出四肢般游走遍全身。我收了收手，拇指與食指相觸，還是捏碎了那顆晶瑩血珠……
心情一時煩悶了起來，屋裏自然就呆不住了，又思及生病以來自己已經許久未踏出過門檻，于是二話沒說拉着姜笑出了院子。
來王府這麽久，我大抵是頭一回得以悠哉悠哉出來閑逛，以至沿路遇上的那些仆從侍女無不新奇似的多打量我兩眼。我也不大介意，自顧自觀賞四下景致。檸生命人栽下的桃樹已然有半人高、綻出勃勃生機來，枝上綠意幽幽，來年這個時候，或許還會結出許多花苞。
“姜笑，那個可是無憂？”我遠遠瞧見個矮小的身影，正撅着屁股蹲在假山下，巴頭探腦的也不知道在做什麽。
“好像是。”姜笑順着我的視線打量了一瞬。
話音将落，我快步朝假山而去，伸手一把揪住小孩兒的衣襟将其滴溜出來，笑罵道：“臭小子，下了學不趕快回去，跑這兒來做什麽？”
無憂被揪得猝不及防，嗷嗷怪叫一聲，扭頭見是我頓時蔫了氣，受委屈一般讷讷地垂下頭去，根根把玩自己的手指。
他糯聲道：“我……我來找爹爹……”
“哦？那你爹在哪呢？”我挑眉問。
Advertisement
小人舉着小肉手指向假山後伶伶一指，我順勢打眼一望，見樹叢後隐約是檸生和一女子相對而立，不由得就怔愣了一瞬。
檸生面前的那女子，不是謝悠然又是誰呢？
他們又怎麽會在一起？
“娘親，無憂可沒有貪玩兒，無憂是幫你看着爹爹呢。”身旁小人拉住我衣袖晃了晃，邀功道，“爹爹半路被那個女人攔住了，現在還脫不了身。”
“去，小孩子不要多管閑事。”我一巴掌拍響他的腦袋，示意他姑且自己玩去。
然而心裏莫名有些不是滋味，再望去一眼時，見那地已經空空如也。我咂舌，重重嘆一口氣，索性拉起世安的小手一齊朝回走。
邊走我邊說：“走，跑快點，回去讓小廚房給你做好吃的。”
“嗷，娘親萬歲！”
我瞧他蹦跶的模樣無奈一笑，但心事仍舊缱绻，纏繞不去。
午膳時檸生照常前來。熟悉的腳步聲敲進我耳畔，我便知曉是他。此時我正抱着世安喂飯，連遞去一個眼神都欠奉。
我語氣中還是有些埋怨的：“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。”
他倒坦然，徑自在我身旁拉開凳子坐下，幹癟癟的一個字就蹦了出來：“餓了。”
我翻了白眼，讓姜笑給他盛飯。過了會兒，又道：“剛才不是和謝側妃聊得甚歡？怎得不去她院裏吃？”
他噔得看向我，訝然問道，“你怎麽知道？”
“我自是厲害。”我順口說。這話一出，便發覺懷裏的無憂硬是往旁擰身，還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看戲神情。我蹙眉不悅，一掌拍在他不安分的屁股上，轉而自覺地又向檸生道，“我瞧見了。”
這話落音後默了很久，沒聽見對方回複，于是我終是擡眸瞧了他一眼，好笑道：“怎麽不說話？”
他聞言低了低眸，話裏話外都委委屈屈地像個半大孩子：“我沒有吃她拿來的東西。”
我偏頭想了想，自認也覺得這醋吃的沒道理，遂岔開這話柄，正色問：“郝司司死了？”
靜默有時，檸生“嗯”了一聲：“早上屍體已經送出宮去了。”
“她真的是跳湖自盡嗎？”我擰眉好奇。
“有宮人說親眼所見，至于真相如何，皇上并不重視。”
我沉吟片刻，想不開究是個何理，方欲開口反駁就被檸生搖頭否決，不由閉了嘴。
他說：“此事不可多問，有些事情輪不到我們置喙。”
我讀出那一眼警告，只能将疑問皆咽下肚，哪怕心裏清楚這事的蹊跷程度——郝司司好端端的，究竟為什麽會自殺呢？
我忽想起那日在宮中見到她，她朝我撲來時的口型分明……分明就是有話要說！
但她到底想告訴我什麽呢？
我暗地裏嘆口氣，瞥了眼埋頭嚼飯正香的檸生，感嘆道這又成了一樁不得解的惑事了。
午膳過後，檸生還有不少公務要忙，所以未曾多留，無憂也被姜笑抱去午睡。不消片刻，這室內便又獨餘我一人，不知該尋些什麽事做。思及早上半途荒廢的針線活，指尖就隐隐發疼，索性靠在窗邊百無聊賴地發起呆。
往常這個時候，隐道知都會來替我把脈，可今日已過約定時辰很久。直到天已向晚，他方仆仆而至，鄭重跪拜在地告罪：“臣來遲！”
一頭烏發梳仍舊得體，就如同他這個人一樣有些無趣。可今日卻難得見他面容幾分憔悴，連額角都留着未來得及拭去的細細汗珠。
我心下隐約有了幾分猜測：“可是因為郝司司的事情？”
他愕然半晌，忙埋頭矢口否認：“王妃莫要妄言。”
我啞然失笑，奈何大病一場說的話也氣焰不足：“那日在長明宮見到你，我便起了疑心——你與她是何關系？”
隐道知身子驀然僵住，不自在地出聲：“臣那日……只是奉命前去罷了。”
我靠在椅背上，實在不信：“你少糊弄我了，除了皇上誰還能使喚得動你？”
他聞音沉默良久，似是心底在做糾結，片刻後終是如釋重負般長長嘆出口氣，坦言道：“臣與她是舊識。”
“想必不止如此吧？”
他點點頭，亦不再彷徨，句句道來：“她原是我未過門的妻子，若非當年郝貴妃慘死，而她被郝家當作最後的籌碼送入宮中，她如今應當是我的妻，斷不會落得如此下場……”
我默然閉了口，擡眸的赫然見他眼中閃過一道寒芒，當下心中了然。即便一個人的仇恨隐藏得再好也依然有跡可循。要是哪天他的仇恨遠遠甚過了善念，他會不會像也屠夫一樣舉起沾滿血腥的刀，将醫者的仁心生生剁碎？
我只覺渾身都起了一層戰栗，不敢再往下想，腦中種種憂思纏繞片刻後終于讓我後知後覺，可室內除我以外，卻空無一人。
身體沉沉悶悶的，又是幾乎一夜未眠。天将破曉時，我才聽得身側傳來窸窣衣料摩挲之聲。
是檸生和衣在我身側躺下了。
他竟忙到這個時候嗎？我驀地反身面向他，還沒開口，他便順勢伸出雙臂将我牢牢環住。我在黑暗中摸索着，企圖用鼻子去蹭他的臉，他也終于被我鬧得無可奈何，甕聲甕氣道：“讓我睡會，馬上就到朝會時辰了。”
這般撒嬌的語氣聽得我整顆心酥酥軟軟，頓時安分下來，須臾才道：“我要同你一起進宮。”
枕邊沒有回音，唯有平穩的呼吸聲帶着他慣有的頻率。我在他的氣息中安心不少，由是再次沉沉睡去。
天大亮後，我一番整頓後随檸生入了宮，于宮門處與他分開。我徑直朝蔚皇後的中凰宮而去，待宮女通報後折返，引我入殿內。分明是豔陽天，可殿內卻靜悄悄陰森森的，閻羅殿也不比它清冷。我垂着頭屈膝行禮，直到蔚久淡淡開口叫我平身，方才立起身子。
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異樣。我就順勢向高座上擡頭望去一眼，發覺蔚久正坐在金絲楠木高椅上，撐着頭，比先前壽宴上見到的要略顯憔悴，再精致得體的妝容也無法輕易掃去她眼尾歲月刻下的痕跡了。
“你怎麽來了？”她眼睛閉了閉，疲倦地問。
“為什麽？”我不答反問，于話語出口的一瞬便沉沉垂下神色，盯向地面。
“什麽為什麽？”
“你為什麽要逼死郝司司？”我冷冷出聲，字字句句皆像是自齒間咬出。
“一派胡言！”她聞言重重一掌拍在扶手之上，從椅子上剎然站起身，目光仿佛淬了毒般狠狠向我剜來，陰且狠，似是對我千刀萬剮、死不足惜。
我勾了勾唇，反倒挺直了腰板：“是不是胡言，皇後娘娘您心裏比誰都清楚。”
這話既出，于片刻壓抑的靜默中，她笑出的聲音卻不似活人：“你怎麽還是這副讨人厭的模樣，看着就叫人惡心！”
我無聲地擰起眉，只見她邁開步伐邊走邊道：“你問我為什麽？是啊，為什麽呢？明明是郝家人先害死了我的孩子，我不該報複嗎？若非他們，我又怎會終身都不能有孕？”
她終于在我面前站定，以手指我，眼底滿是掩蓋不住的嫌惡，語氣更是強烈，眼神更是憤恨：“你懂什麽！若是有天你的孩子被人害死了，你又會怎麽做呢？”
這一句問話來自母儀天下、高高在上的皇後。我從她上挑的眉眼中讀出了挑釁，心知這句非答不可，于是我緩緩屈身跪地。然心中猶在思忖時，突兀的便是忍不住一陣急促的咳喘。
“咳咳咳——”五髒六腑都要被咳出來一般，幾近窒息。我以餘光一眼看到身前驚惶失色的人，忽而朝她展顏一笑。
這個問題，我答不出。
隐道知之前就告訴我，我的身子這輩子都難以有孕……
後來，是檸生得知此事，匆匆來往中凰宮将我抱出內殿，直奔太醫院而去。一路上，我耳畔嗡嗡的響着，好似連呼吸都難以為繼。臨出中凰宮地一剎那，我見蔚久頹然跌倒，眼角似有兩行清淚綿綿無力地滑過她蒼白的面龐，眸中那團從未熄滅的怨火，終于在這刻生生将她五髒六腑具燃成了死灰。
我哀嘆——最可怕的不過是物是人非。
我那時不知，這次不歡而散的談話竟是我與蔚久的最後一面。目光所及處紅牆飛逝，而往遠去是澄淨無暇的天穹。
我的腦中還有蔚久最後那句輕飄飄的話，仿若一線嘆息。
她說：“洛姐姐，我最終還是活成了你啊……”
我閉上了眼，腦中仍舊反反複複思忖着。不解，她說的洛姐姐，究竟是何人呢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