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
第28章
十一月，王城的冬雪不同往年如期而至，可天卻逼仄着雲層，黑壓壓的。
小小說，這看起來是不吉的征兆。
果不其然，立冬過去沒多久，邊疆小國們就聯合起來向葭蒼國發動了戰亂。雖說那些小國單個拎出來雖不足為懼，但聯合起來後卻是比葭蒼國曾經的兵力還要略微磅礴，着實有些難以對付。
我嘆着氣——葭蒼國這幾十年來幾乎都在各種內亂，如今雖然平定，卻早已大不如前。
如此人心惶惶了兩日，浮絮大将軍終于上書，親自率兵出征以定民心。剛升為副将的二哥也随他一同去了，匆匆忙忙的離開，只來得及托人捎一封信到王府。到我手裏的時候他們怕是早已出了城，已經踏上征伐的路途上。
我神色嚴肅的展開，看完後反倒不由得好笑起來。信上的筆跡龍飛鳳舞，可見二哥當下的心急氣兒。信中簡言道：妹妹，哥哥去去就回，回來給你買最愛吃的糖葫蘆，買十串，哦不，二十串。
我甚是覺得這人還同年幼般幼稚。這邊還沒笑完，身後突然伸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，不由分說的就将信紙抽走了。我心驚，當即扭頭去看，發現檸生正擺着臉努嘴般的模樣瞟着信中的內容。掃完了，語氣悶悶的說：“我也能買糖葫蘆，誰要吃他的了。”
我好笑地遞去一個白眼，伸手欲奪回信紙：“有你這麽小心眼兒的嗎？人家是我二哥。”
“那也不行。”他胳膊一擡，高舉着信紙，倒是叫我怎麽也夠不着了。
“糖葫蘆嗎？無憂也想吃。”及門處先是傳來一道清亮童音，而後才見那小小的身影邁着短腿挪進屋內。
“見過爹爹，見過娘親。”
将将五歲的小無憂，皮膚雪白，眉宇清秀。上過兩日學堂，已然規規矩矩有模有樣了起來。只嘆那雙杏眸仍是不夠沉穩，滴溜溜地眨着，瞧得人心都快要化開。我很快放棄了奪回那張信紙的念頭，順手把世安撈到膝上，拈了幾顆蜜餞給他，笑問：“今日夫子教了什麽？”
“夫子教我們念三字經。”他吃着蜜餞說話含糊，“還考了我們以前學過的詩詞。”
“哦？那你可都學會了？”
“當然，夫子适才還誇我聰明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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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滿意地摸了摸無憂的頭，餘光又瞥見檸生那幽怨的神情，想了想決定無視他這股不知哪來的孩童心性。
十二月，小小被我送去了阿南寺。
我知道，這是我所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，今後萬事都得靠她自己。
她走時并無留戀，連半點多餘的東西都沒帶，可我卻看着她的背影發了好一會兒呆。
我想，她和伽無，終于也能夠圓滿了吧……
永睦四年，十月，天地初寒。
我鎮日呆在屋中未曾受寒，不想卻還是遭了那病魔的迫害，于卧榻缱绻六七日還不見好。初時大夫只說是普通的風寒，後來卻莫名發起熱，高熱不退，腦中像是被人強硬塞了團燒着的棉花，清醒的時候都不及昏睡多。
為了讓我能夠安心養病，檸生他們父子倆都搬去了隔壁住。從那日起，這屋中便時常只我一人與那股濃到極處的藥味相伴。
這日昏昏沉沉醒來，眼眸還未來得及睜開，一旁的人似乎就捕捉到了我的動靜，一勺苦湯藥直接被灌進我嘴裏，真真是苦死人。我緊緊鎖眉，苦着張臉勉強咽下，總覺得怎麽喝也不可能喝得慣這苦味。床榻邊坐着的檸生見我睜眼，又慌忙擱下藥碗扶我起身，不忘貼心朝我腰後塞來一個團枕。
他揪着一副擔憂的眉毛問我：“可有哪裏不舒服？”
我這幾日見他眉心都糅雜在一塊，未曾松懈半點。不想讓他再擔心下去，于是搖搖頭，從喉間艱難地擠出絲聲來——
“我沒事。”
他卻因我沙啞的聲音突然發了怒，頭一回生如此大的氣，指着身後跪着的幾位無辜的大夫罵道：“怎得這麽久還不見好？定是你們醫術不濟！一群庸醫！”
我心底疲憊不堪，聽得那些人又是跪地又是求饒的聲響，耳畔嗡嗡聲更是大作。他們的一言一語說的是什麽已經進不到腦子裏去了，攪得我此刻天旋地轉，在這嘈雜之中更讓人氣短。不知到了什麽時候，我渾身癱軟再使不上力氣，忽然從胸腔內湧出股劇烈的顫抖，一弓身，生生咳出灘血來！血漬在素色被褥之上快速暈開，入眼異常刺目。
我愣住了，束手無措的盯着這抹血色，心中不知為何忽然靜了良久。
然而室內卻不如我心房那般寂靜，他們如同炸開了的一鍋粥，驚惶聲四起。我緩緩擡頭，瞧見了一抹眼前晃動着模糊不清的人影，我不知是不是檸生，總之這到影子鋪滿了青灰色。而在最後，我看到了透窗而來的一抹薄薄日光……
再度醒轉已是深夜。
一睜眼，我便見到檸生仍坐在屋內守着我，正倚着床榻旁的牆面沉沉閉目，想是疲累極了。我張了張唇瓣，拼足了力氣拿胳膊撐起上身，屏息湊近檸生的面龐瞧去。借着月光，我隐約見他兩眼下有了郁青顏色，聽得他鼻音粗重像是受了涼，不由就是一陣心疼。我努力從被褥下擡出手，想替他蓋塊毯子，哪料他被這細微動靜驚醒，驀然睜眼對上了我的視線。
“你醒了。”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，聽起來有些無措。
“餓不餓？我熬了粥。”這是第二句，帶了絲小心翼翼。
我頓了頓，點點應和，吐出來一個字：“餓。”
他當即歡喜地命人端來粥，那模樣真就像個得到了長輩認可的小孩。我為着他這笑容，勉強壓下胃裏的翻騰，迫使自己多喝了幾口。喝完粥，我嗓子裏的熱氣降下去了一點，不再幹裂，能啞聲說出來整句的話。趁此機會，我提議道：“明日去請宮裏的隐太醫來吧。”
他點頭贊同：“隐太醫的醫術确實高明，只不過他是皇上禦用的太醫。我明日先進宮請示皇上，你且在家安心等我。”
“好。”我尋思片刻，又不得不生起幾分擔憂，“若是皇上不肯借人呢？”
檀生素來看我不順眼，我要找他借太醫來，怕是沒那麽容易。
“屆時他大抵會和我談條件，比如……讓我納側妃罷。”檸生抿了抿嘴，不敢再看我，苦笑一聲。
我盯着他，突然開口問：“你會同意嗎？”
“……會。”
我詫異望去，他恰好也擡了頭，一瞬不瞬地盯着我，目光自始至終平靜。
這是檀生看人時才會有的模樣。正是緣此，我瞧不出他眸中究竟藏匿了什麽。
我遲疑了片刻，終是垂下頭：“這樣，也好……”
也好……
次日正午，隐道知從宮裏來。他甫一與我對視後便要作揖行禮，我忙叫住他：“隐太醫不必多禮。”
于是他不卑不亢起身，将我的藥方取來先蹙眉思索小半刻，又命人端來熬好的藥湯，倒幾滴于手帕之上将其浸濕，湊至鼻端細聞，而後才替我把脈。做完這一系列瑣事，他眉頭是越蹙越緊。
“太醫不妨直言我的病況。”我平靜得很，不覺忌諱，心知自己這病情究竟如何。
“王妃不必過分擔憂，只是這病拖了太久，如今要想根治有些困難罷了。”他用醫者慣有的寬慰語氣道，“請務必按臣開的藥方服用，一日一帖，入冬後加倍。”
“我會的。”我颔首應道。
隐道知與檸生出入不過前後腳。檸生入門時我見他眉間郁郁擰起，似是心事重重，便知他在宮內與檀生之間大概不會愉快。
“他給你硬塞了哪家姑娘？”我垂下眸子，自顧自的給自己掖了掖被褥，語氣輕松地問。
他朝我看來的一眼悶且靜，小聲道：“謝家。”
“哦。”我了然，并不算特別出乎意料。
謝家那位小姐有多麽愛慕檸生我是有所耳聞的，據說在家中鬧了一番，非檸生不嫁，由是謝大人才會那般迫切，讓檀生不得不先棄兄弟情誼于不顧也要讓檸生服從吧。想到這，本來還輕快的身心，此刻不知為何叫我喉間發苦，心底沉沉地往下墜。
“你生氣了？”見我遲遲沒後話，他猶豫地在我榻旁蹲下了身，擡頭望我。
我拿眼狠狠瞥他，故作大度道：“我生什麽氣啊，不就是個側妃，地位還能壓過了我去？”
他又垂下頭，以額輕輕抵在我手臂上，不舍般放輕聲喃喃：“你別離開我。”
他這副模樣叫我我不由感到好笑，反問道：“我現在這樣還能離開到哪去啊？”
“……我怕你死了，怕你會離開我和無憂。”
我頓時怔住，心下突然蔓生出一股極大的悲涼，連帶着心髒也跟着他的聲音作顫。
一連服用幾日隐道知的藥膳，我的身子的确好轉了一些。前幾日我覺手腳有力了不少，現如今已可以下榻活動。隐道知定期來替我看診，每次都對藥方有所改動。而待到臘月，檀生終于還是向檸生賜下了側妃，很快府內重新喜慶了起來。
我望着窗外的枯枝，終是失去了波瀾。
這月末，謝悠然便要入嫁寧王府了。
她來時并未着正紅，朱槿色衣裙卻依舊襯得她溫柔婉約、妩媚多情，美得宛若接天蓮葉中最嬌嫩的那一朵。
出乎我的意料，府內随是喜慶的忙活了好幾日，但當天卻按照側妃入嫁的禮度來看還是冷清了不少。張燈結彩的地方删減了大半，宴請的賓客也寥寥無幾。我不知是檸生意願還是其他，但新娘子好說是太尉之女，加之姻緣是皇上所賜，這等禮節終是會委屈了這位姑娘家罷。
檸生以我身子不好為由未讓我出面，我只能偷偷在人群後瞧上那麽幾眼。然而就是這幾眼，讓我隐隐對阿姐當年的情景感同身受。
我悄然嘆息，心裏有一道聲音反複敲擊着自己，初時只是微末的響動，再到後來愈發大聲。
——我會和阿姐落得一樣的結局嗎？
——會嗎？
這注定是無人能答的一問。畢竟我不會問任何人，我也還有很多的路沒走，而人心又是世上最善變的東西。
如此思來想去，夜裏怎麽也睡不着，加之這個時節蚊蟲蛙鳴聒噪具無，長久的寂靜使人增添煩躁。我索性起身推窗遠望，風與月色一道往我屋內鋪開一片。看了片刻覺得無趣，正打算縮回身子，一偏眸看見了院裏桃樹下有一人正伶伶伫立。我探頭欲要看清那人是誰，就見其很快朝這邊走來，而後屈指在窗沿輕敲一道，嗔怪我：“身子不好還吹風。”
我看着他，有些恍惚，不敢确信地喚了一聲：“檸生？”
“嗯。”他笑着答。
這道如此安心的腔調令我幾乎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。我緊緊抓住着他的胳膊問：“你怎麽在這裏？一直站在外面？站了多久了？”
這個傻小子，放着好看的新人不理會，跑我院裏來做什麽？
“我……不知道要去哪裏，又怕你已經睡下了……”他不安地解釋。
此情此景似曾相識，讓我有些分不清夢與現實了。相顧間，他似讀懂我所想，将右手衣袖撩起些遞給我瞧，那只手掌心裏，赫然藏了一瓣梅花。我忍俊不禁，擡眸時眉眼卻依然平靜如水。他認真地垂首注視我，仿佛在欣賞世間最珍貴的寶物。他于我的真心從未掩飾，一覽無遺。月光在他明朗的輪廓間鍍上了一層薄薄的光暈，如仙人一般，我再熟悉他的樣貌，此刻也不由為他呆愣。
我鬼使神差地突然喚道：“夫君。”
“嗯？”他聞音偏頭瞧我，似有不解。
“我不會離開你的。”
“嗯。”他倏爾就笑了，笑地很開心。
翌日，初入府的新人按照慣例來給我這正妃請安，本來還要敬茶，只是我近來都在喝藥，也就給免了。
謝悠然進來後卸下了那件厚厚的狐裘披風，裏面是一身鵝黃色的衣裙，看着實在是美。低眉垂目，神情倒頗為柔順恭謹，像是并未對檸生昨夜冷落她這件事有所抱怨，開口說的話也是滴水不漏。
一番下來着實讓我也不禁贊嘆——此人不虧是位才女，獨有的那番詩書氣息的确獨特，值得人為之多看幾眼。
她見我後盈盈下拜：“妾身來給姐姐請安了。”
這話傳到我耳中讓我頓時渾身都不自在。着實沒想到有朝一日，我也會跟別人在一個屋檐下姐姐長妹妹短的稱呼對方。
“不必多禮。”我長籲口氣緩出心底的異樣，請她起身，侍女姜笑順勢便送上一對翡翠镯子。
我滿意地贊賞一眼姜笑。自小小走後，她就成了平日裏待在我身邊的侍女，辦事周到，透着股機靈勁兒，是以很多事情我都會放心的交付給她
謝悠然見此物送到她手中，眼中也沒什麽驚喜或意外之意，只是含笑收下。而後我便與她相對而坐閑話半日，聊的不過都是些家常瑣事，可她似是勁頭十足，待到檸生回府往我此處來時，她還沒離去。
一見到檸生，她就迎了上去，面上喜色藏都藏不住，像在這一瞬才徐徐綻放。她眸子裏流光溢彩，眉眼間溫且柔，與方才同我交談時的模樣萬分不同。纏了半響，她才柔柔道一聲“王爺”。我在她眼裏的喜悅滿溢裏讀出了深刻的眷戀，仿佛她是為見檸生才與我相談甚久。
一個女子浸在自以為是的幸福裏，忘乎所以，何其可怕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