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
第27章
往事如風拂面而過，他眉間朱砂呈血色，鮮紅欲滴，吞噬着我每一寸視線。
枷無雙手放在身前合十緩緩唱了句佛號，将我從萬般思緒中抽離。他眼神中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的落寞。
我垂首正欲離去，忽而心念一閃，回身的瞬間話已脫口：“大師說的那人……可是小小？”
不得他答複，我顧看向他的雙眸，卻見他只如佛像般平靜彎笑。院門輕啓又落下，重重殿宇于身後蕭索的涼風中被門攔截，貝葉紛落，一點痕跡都沒留下。
次日，檸生前腳剛去上朝，後腳府上就迎來了位客人。
這位客人卻是徐子良，從前茶樓裏那說書人。
他如今是蕊蒽公主的驸馬爺了，得知我與檸生不日将成婚，特意前來送賀禮。此人搖着他的折扇而來，看上去依舊像只不讨喜的老狐貍。我與他許久未見，此番相顧下竟仍是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。
“你果然還是栽在了檸生手裏啊。”他嘆道，依舊沒改掉那愛調笑別人的壞毛病。
我不甘示弱，出言調侃了回去:“你倒是改變不少，現在不惦記蕭蕭姑娘了？”
他頓時噎了噎，旋即賠笑道：“這話你可萬萬不能當着公主的面兒說，否則我這條小命就不保了。”
我啞音回笑，心底總覺得他不大一樣了，但也不知該從何說起。以前他狹長的鳳眼裏未曾有過半點溫度，看人的目光是冷的，心也是冷的，冰錐子一樣尖利刺人，如今卻是真心實意地在笑，仿佛尖刺被誰磨鈍了。
不過總歸我是真心替他歡喜。
永睦二年，我與檸生大婚。
恰是個桃花盛放的時節，阿爹和哥哥們一早趕着桃花香就來寧王府幫着操辦婚事，竟是比我還欣喜，一個個笑的像是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。
屋內懸挂的嫁衣上金絲銀絲萬千飛舞，沉重的拖至地面，任誰見了都不禁要贊嘆聲精致。着衣時禮服壓得我渾身酸痛，讓我只能繃直了腰板撐着這套華麗的嫁衣。不多時，我便被身邊的丫鬟服侍好欲要走出閨房，在踏出房門的一霎那，視野被一片紅紗隐隐遮住。我擡眸細細打量，隐約可見繡于其上的金色花紋，繁複的緊，又栩栩如生，仿佛下一刻就要有百鳥振翅飛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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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這一身的繁瑣，在喜娘的攙扶下勉強兩步邁出了門。成親的禮節約束着我們，直到拜過天地我都水米未進，繁冗禮節過後腹中依舊空空，只覺饑餓難耐。我正蹙眉隐忍着時，手上不知不覺被誰塞了一塊桃花糕。
我詫異，忍不住收攏手指。垂頭看去間耳畔響起了檸生溫和的嗓音：“先吃點墊墊肚子。”
我一愣，驀然揚起嘴角笑起來。
禮節過後便是熱鬧非凡的喜宴，我敬你一杯你灌我一壺。我被喜娘扶着走出人群，還未邁出二三步，我又忍不禁回首，想從頭蓋的紅衫下望檸生一眼，擔心他扛不住酒量。
回到喜房，喜娘便退下了。空蕩蕩的房內唯有燭火在反複搖曳，叫我一人孤立立的坐在榻上稍有不安。我坐立不安地來回小幅度地動動身子，想以此減緩一下身上嫁衣的重量。如此一等就到了夜晚，黃昏的暖光透過窗棂灑進屋內的地磚上，我好奇的透過紅紗下面拿目光去追逐它們的蹤影。
忽然，門外方由遠及近地熱鬧起來，腳步聲和交談的聲音糅在一塊兒略淩亂，但其中一道舒朗男聲不難辨出，叫我為之一顫，立刻又端正好姿态坐直。不久，我聽他請走了所有的來賓，外頭的嘈雜聲才漸去，緊随而來的是門被嘎吱一聲地給從外推開了。
我緊張地手指緊緊絞住膝旁大紅的嫁衣，隐約能見一人寬大的新郎袍子由門邊而來最後站定在我面前。
我聽他在低低的笑，聽他喚我“阿苜”。頭蓋被他輕輕撩起挑開，我的視野也在一片暧昧的紅蕩裏顯出他那副俊逸的臉龐。
我看着他笑，他也看着我笑。那雙骨節分明修長好看的手将合卺酒送到我指間，我略略垂頭避開他的熱忱視線，與他手腕相纏，溫熱的呼吸聲幾近彼此交融。還未将合卺酒一飲而盡，我擡頭的霎那剛好撞進他那雙深情的眸中，叫我心底止不住的發顫。
是欣喜的，是不可思議的，亦是幸福的。
檸生向我綻出的笑意一如往常的溫柔好看，讓我不禁沉淪，在深情中沉陷。耳邊燭火忽的炸響，将眼下氣氛燒得更為暖且融。
我喝盡了那盞合卺酒，甜得我心皆化成了蜜潭。
很快，到了秋末。天氣逐漸變得比女子的心緒還要叫人捉摸不透，一場大雨瓢潑而過，其間竟無半點起承轉合，轉而便入冬。
天日如此，人的心情又怎會晴朗。
我的身子随着季節入寒便愈發不好，檸生為此煞費苦心，也轉暈了頭腦。他請遍各地各大名醫，甚至連宮裏的太醫都來來回回許多次，我的身體卻仍不見好。胸口折心錐骨的疼痛反複不斷，好幾次甚至咳出了血絲，好在我将帕子藏得快，至今也無人發現。
檀生自知我身子不好，便總想挑個富家小姐給檸生當側妃，好借聯姻來制衡朝中種種，不過其兄弟二人每每談及此處，都是不歡而散，久而久之便也沒再聽道這則事，我心說怕是就此作罷了。
不過如此而來，民間皆傳聞寧王愛妻如命，都知帝王家寡情，他這一遭卻是難遇的情種。
天下為檀生掌管已一載有餘，前朝勢力基本上被檀生血洗了個幹淨，剩下的都被他強硬的鐵腕震懾得噤若寒蟬、戰戰兢兢。
新帝做事素來雷厲風行，他又親自主考殿試辨出一批可用之才，朝堂現下才是真正像模像樣。
永睦三年，檀生設宴為蔚皇後慶生。
時日細雨紛紛，我随檸生步入大殿，殿內金碧輝煌，左右各設坐席兩排，擺滿了佳肴美酒。我們并肩而立，首先朝着高位上的兩人行叩拜大禮，得帝後一同應允後方才落座。
隐約覺出檀生的視線随着我們起身而動，擡首時又見他一襲龍袍晃眼，初遇時那股利竹般的傲氣再也不見，眼角眉梢都是上位者的氣派。可他目下又有倦意濃重，想是這幾月來的殺戮所致。再看蔚久，鳳目輕彎，似是未變，又似是老了。可額間梅妝卷起的慵懶清疏，在笑容映襯下倒顯得愈發豔若紅蓮。
我突然就在想，待來年春日昭昭，那些帶着野心而來的新人花兒一樣熙熙攘攘接天連碧，她還會這般笑嗎？
終是不得而知。
入座後，宮人奉上燒好的暖酒，入口本微甜，咽下後卻從喉底湧出一線清苦。
正待我想好好品嘗一番時，周遭總似有若無的目光不時朝我這邊窺視，瞧得渾身都不自在，整個人如坐針氈。就在這時，我垂在桌下的手倏然被身邊人的大掌裹住，着實溫暖。
我側目而視，檸生亦看向我，遞來一個安心的眼神，我這才方覺心中漸趨平和。
不多時，一群舞姬自殿外款款邁入。為首的女子懷抱琵琶，稱得上巧笑倩兮、宛若仙女下凡。她們一個個着精致的舞衣，纖細的腰身在衣紗下若隐若現，就着樂曲開始翩翩起舞。
舞樂響起，賓客暢笑，酒樽殇殇。檀生靜靜欣賞了片刻宮舞，突然扭頭向檸生介紹道：“阿檸，你看，這位便是謝太尉之女謝悠然，我們葭蒼國不可多得的才女。”
我動作聞之一頓，目光由是往朝謝太尉那邊望去，聽見檀生又道：“朕先前向你提過的立側妃一事，你考慮的如何了？”
話中的暗示之意這般明顯，是個有腦子的人都能琢磨出些東西來，偏生檸生是只死腦筋的悶葫蘆，只見他放開案下拉着我的手，面不改色離座跪倒：“臣弟不曾考慮過。”
下一瞬，就見旁處原還滿面笑意的謝太尉和謝悠然同時白了臉，僵住了身形，。
“不曾考慮過？”檀生沉下臉，死死盯住檸生的頭頂，目光似是要滲出冰來。
然而檸生依舊固執的垂首道：“臣弟說過的，不會立側妃，也不會納妾室。”
我聽到這，心中忐忑的雙手緊緊捏住手指，越攥越緊。我悄悄觀察着二人的神色，大氣不敢喘。
這話裏話外果真是檸生的作風，在大殿之上也分毫不給人留顏面。霎時間，周遭的氣氛跌入冰谷，陰沉的我直打冷顫。
檀生已有半晌沒說話，就那樣直勾勾瞪着檸生，瞪完又用眼神瞟了我一眼，忽而冷笑起來，話音中已是有了三分不耐煩：“許是朕對你愈發的縱容了，以致你膽子是越來越大。”
這話聽得我心驚肉跳，不由下死命盯着檸生。他垂着眸，似乎并不慌張，繼而慢慢俯身掌心觸地叩首恕罪：“臣知罪。”他行動恭謹到了極點，語氣卻頗為漠然。
檀生緊繃着唇不出聲，又森然朝我遞來一眼，目光如匕首般突兀地插進了我支離破碎的思緒中。
就這樣，此事再次不歡而散。
酒宴過半，實在悶得慌。見着外頭雨停，我便借口離席，獨自去後花園舒一口氣。
雨後的風往身上吹來，恰能将适才翻湧而上的火氣壓下去三分。腳下走着走着，不知不覺竟晃到一處荒涼地。四下生着叢叢雜草，一副許久無人踏足之象。擡頭望去，牌匾上赫然刻着“長明宮”三個大字，刺着我的雙目。
我哈出口氣，心底忽然起了恍惚——我怎麽走到這兒來了？
有宮人從內急行而出，口中止不住念句“晦氣之地”。我心念一動，待人走遠後悄悄溜了進去。
院內雜草縱生，氣息陰冷，四周彌漫着一股從柱子內散發出的腐木氣，和着檐下風鈴的銅腥氣鑽入鼻中，刺得我不由皺緊了眉。
驀然，我隐約瞧見滴着水珠的檐下坐着一人，看去就同現世鬼魅一樣，身上的衣物被風掃過空蕩蕩的，幾縷亂發披下來擋住了枯黃的臉。聽到我走近的動靜後，她緩緩擡首，露出一雙深摳的眼，神情猶如垂垂老妪。
——郝司司。我驚恐地等大雙目，無聲地喊出了她名字。
記憶裏，那曾經笑得花枝亂顫、笑得無法無天的郝司司，如今卻消磨了所有風姿，變得癡呆癫狂。
我不禁後退一步，唇瓣顫抖，喃喃念出聲：“我不是……讓你逃的嗎……”
那雙本是平靜無波宛如一潭湖泊的眼眸中，在聽到我的聲音後陡然蕩起漣漪，又飛速凝成冰，泛起冷鐵般的鋒芒，似同一柄嗜血的利刃，在她擡頭的一瞬便洞穿了我的胸膛。
“啊——”霎時，碎瓷一樣尖利的嗓音，如瀕死前最後一聲吶喊，生生撕開這方天地。她不斷大聲尖叫着，揮舞着雙臂朝我撲來。與她一道撲來的還有一股惡臭氣，惹得我胃袋沉重，口中發苦。勉強踉跄幾步後，我轉身逃一般地慌忙退出院內。待在院門外站定，我還驚魂未定地回頭看了看，發覺郝司司并未跟出來，方才拍拍胸口讓自己平複下來。
可就在這時，身後又有腳步聲漸漸逼近，吓得我猛一轉頭，厲聲喝問：“誰？”
來人官靴踏地沉緩入目，湖色衣袂帶着秋意入眼，他行禮間聲如同罄玉相碰，恭恭敬敬給我行了一禮：“給王妃請安。”
我認出了對方，是曾經替蔚久把出喜脈的那位年輕太醫。他面目未改，是以我能一眼認出，但我還是秉着遲疑的口吻開聲：“隐大人？”
他略一颔首，似無心與我敘舊，連規矩都罔顧了，直接開口森嚴發問：“不知王妃何故在此？”
“我……來看一位故人。”我咬住下唇，不知究竟該怎樣回答。沉默片刻，覺得哪裏不太對勁，反問道：“你呢？你又何故在此？”
“自然是奉命給這裏的人醫病。倒是王妃還能記得宮裏的故人，實屬難得。”他這話說得意味不明，總讓人感覺話中有話，似是挖苦又似是誇贊。我到底沒琢磨出味兒來，虛虛斜眼瞧着他，帶了幾分不滿的探究。
然而年輕的醫官卻自負地沒再搭理我，甩手自如地塌進了長明殿。我蹙眉，正想叫住他，便聽遙遙傳來一句：“天已向晚，王妃切莫久留于此！”
他那副倨傲的模樣加我瞧得十分反感，頓覺索然無趣，亦懶得再作深究，提步順着來時的路往回歸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