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
第15章
這個故事自然沒有這樣就完,鳳凰是何其稀缺的品種,又不是雞鴨鵝什麽,那裏就會憑空又多出來一只鳳凰蛋?我哭得睡了又醒,醒來被帶到了堂上,姑姑頂着一張又氣又樂的臉,向我面前甩了一個人。
那個人側着臉,也不看我。
“都怪景煌!”姑姑把玉案拍的啪啪作響,“這個小混鳥崽子,為了逗你好玩,居然把他妹妹丢在山澗裏,自己假扮成鳳凰蛋,到育神臺上哄你!還風雨無阻,一騙就是一百年!幸好釵兒仙基穩固,才沒有叫他釀成大禍!淨兒,這事你是苦主,我把景煌這個小臭東西交給你,要怎麽罰,都由你做主。”
我還沉浸在錯認未婚妻的悲傷中無法自拔,揪過這個騙子就想打他,他被我一拽到近處,擡了頭,他倒沒有吓住,我先愣住了。
這是怎樣一張臉啊。
我揚起來的巴掌,有氣無力地放下了。
打也不忍打,氣又氣不過,我撸起袖子,逼到他身邊,朝他大大地“哼”了一聲,就氣鼓鼓地溜走了,臨走的時候還撞翻了腳凳。
氣得我一口氣在後山轉了一大圈,停下腳,卻發現那景煌居然跟在我身後,我鉚足了勁兒,用最快的速度又跑了一圈,跑得氣喘籲籲,結果回頭一看,他還在那裏。
“你煩不煩!”我氣得向他大叫。
我大踏步回了自己房間,他一直跟我到門口,我大聲關門把他扣在門外,從屋裏還能看到影子,是他在傻等,我不安不穩地睡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,看見他還待在門口,幾乎成了個雪人。
終是于心不忍。
我把他拉進屋,洗澡、換衣服,再用暖被子包起來。說來我自己也是蠢,他是兩帝之子,身上又有鳳凰一脈的三昧真火,這小小風雪,能耐他何?但我就是不争氣,就是看見他那副小樣子,就不自覺覺得可憐。他只要一望過來,我的心裏就像墜了兩塊石頭,變得沉甸甸。
不過我也不是那麽容易原諒他啦,景煌暖和過來後,我就又把他趕了出去。
他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。
但他還是不放過我,又一連跟了我好多日,到了第五日,我實在忍不住,叫住他,“喂,你到底要怎樣啊。”
他的皮膚被凍得嫣紅,認認真真地看着我,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怎樣的鼻尖。“這樣吧,我也不為難你,你給我一個理由,告訴我你為什麽騙我,如果我能接受,我就原諒你,如何?”
他繼續那樣望着我。
那你說啊。我感覺自己耳朵熱乎乎的。
“對不起”,他終于開了口,聲音很輕。
他兩雙瑩瑩鬼火般的眼,沉沉地盛着我,說,“我一見你,就太喜歡了。”
後來,白邈姑姑收我為徒,我便留在了昆侖山,與景煌,與那小不點景釵一道修煉,一晃就是幾千年。
所謂情緣,便是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越長大,我對景煌越是癡迷,他一颦一笑,一舉手一投足,無不觸我心弦。
我們就這樣相依相伴多年,一道降妖除魔,一起游山玩水,不知今夕何夕。
但歡樂易逝,苦澀才是人生常态,即便是神仙也不能免俗。
魔王丹蚩之禍終于來了。
世人道不怕庸才作亂,就怕能人為禍,一點不假。當年天地初開,創世神将自己的法力一分為二,至純至善者為鳳凰,統領天地,至貪至邪者為夔龍,沉于萬丈之淵。
丹蚩原本是魔族有史以來最有為的君主,在四界之內多有美名,這原本是很好的,誰成想有一日,他會失足掉下深淵,并在深淵中遇見已經化成靈體的夔龍。
丹蚩承襲了夔龍的全部靈力,但是同樣,也繼承了它全部的暴虐與貪婪,丹蚩歸來之後,立下吞并四界的“宏願”,他在魔界根基深厚,又有前所未有的法力與傲人口才,自然一呼百應。
四界頓時化為血海。
共工撞裂不周山的那一年,丹蚩發兵百萬,越過與分割九重天、青丘與魔界的幽冥山,也許那不周山之裂就是一個預警。那時候,神帝景昊已經複歸混沌,青丘主白邈百年不知所蹤,能做主的,竟然只剩下我們幾個小輩。
丹蚩看似劍指九重天,但誰能知道,他派往九重天的五路魔軍居然都是疑兵,真正的主力在我們未留意之時已經暗渡陳倉,跨過幽冥山巅,直奔東南側的青丘。妖獸開道,異鳥制空,一日便兵臨城下,旌旗蔽天。
青丘山原本是四界之內最安靜和樂的地方,不成想有朝一日,居然屍橫遍野。為保護境內百姓,我青丘狐族傾巢而出,即便是還未化形的狐貍崽子,也披挂上陣,奮力殺敵。
我們苦守了一日、兩日、十日。
不成想九重天援軍遲遲不來。
後來我才知道,在我們身陷苦戰的時候,九重天上曾經有場論戰,商議是否應當發兵青丘。
一派神仙認為應當立即出兵,解決燃眉之急。
另一派卻堅持這是千載難逢的機遇,主張大軍繞道幽冥山後側,直攻丹蚩大軍大本營,讓他後院起火,亂他軍心。
但是後一種方案,無疑把青丘九尾狐一族置于險境。
參與論戰的神君究竟有哪幾位,他們究竟說了什麽,已經不得而知,只知道,論戰之後,帝君景煌下了包抄幽冥山的軍令。
這一次,圍魏救趙沒有來得及。
天軍攻下魔界大都的時候,青丘的戰力已經損耗殆盡,漫山遍野都是狐貍屍體。
我戰至力竭,一頭暈了過去,醒來的時候,人已在九重天。我整個人陷在溫暖輕柔的鵝絨床裏,身邊侍者眉眼低順,正在侍弄一只香爐,房間內甜香彌漫,叫人不覺沉醉。
似乎什麽丹蚩之亂,什麽青丘血災都不存在,一切只是我做的一場噩夢,只要夢一醒,一切都會好起來。
我一挺身坐起來,身上的傷口已經被精心處理過,但無論如何用藥,也無法完全消去我身上縱橫的血痕。侍者們吓了一跳,見我一定要下床,立刻來攔,我雖然已經醒來,但周身實在乏力,竟然真的被他們困住了。
“其他人呢?他們可還好?他們在哪裏呢?”
我握住侍者,便要他作答,他的嘴唇顫動,戰戰兢兢,進而一言不發。我看着他的樣子,突然就明白了,身子頹軟下來,“你們都出去吧。”
他們什麽也不跟我說,但是瞞得了一時,瞞不住一世,紙是包不住火的。
青丘一戰,九尾狐族拼死抵抗,血流成河。
一座神山,千百生靈,竟然只剩下我一個活着。
我沒有崩潰,也沒有質問,甚至一滴眼淚也沒有掉,只是在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的一刻,我身體和心裏的一部分靜靜地死掉了。醒來三天以後,我開始不停地咳血,天上地下所有名醫都來與我瞧過,但是找不到緣由。
景煌經常來看我,或者說,他每天都來。他第一次來的時候,我避而不見,于是他便每日入夜後等我睡着再來。但其實,我也沒有睡着過,會眯着眼睛看他守我一整夜。
“我知道你沒有睡着,師兄,你看我一眼好不好,睜開眼睛,就一眼,好不好?”
自那事之後,他再也沒有叫過我表哥了,那道血瘡也生在了他的身上,他或許也苦痛不堪吧,但畢竟無能無力,只能用這種徒勞的方式,将九尾一族與自己剝離。
就這樣,又不知道過了多久。
一日,我在房中突然感應到一種強大的,屬于九尾狐族的氣息。說來奇怪,那些日夜看守我的侍者那日竟然不在,我暢通無阻地出了門,順着氣息一路向前走,直到走到了主殿。
那股奇異而熟悉的氣息,就是來自這裏。我用力推開們,看見景煌,他赤膊散發,站在大殿中央。
“你來啦,師兄,”他低聲說,目光落在我的腳上,“怎麽連鞋子也沒能顧得上穿呢?”
我沒有回答他,被這一室的景象震駭在了原地,幾千顆靈核漂浮在大殿上空,被一股靈氣溫養着,一閃一閃地散着光亮。我看着這些明明滅滅,清楚認得它們都是我的族人,我甚至知道它們每一枚都來自于誰的身體。
我出了一身冷汗,忍不住質問:“景煌,你把這些靈核弄來做什麽?!”
“瞧你說的,阿淨,我還能害他們嗎?”
他眼圈泛紅,楚楚可憐,幾乎落淚,“你不再信我了。”
我深吸口氣,才不至于當場暈厥過去。
“我不是不信你,我是不敢信了。景煌,你扪心自問,你從小到大闖過多少禍,哪個不是我替你彌補過去的?你從第一次見我,就在耍我,這些我都忍了,也都認了,但是這一次,你在我這裏闖的禍太大了,我沒有力氣再原諒你了。”
景煌言辭切切,“師兄,那日情況危急,實在非我本意。我接替父君不久,那些老一輩的神君,不順我的心意……”
我搖了搖頭,“景煌,舍棄青丘一族究竟是你下的命令,還是他們脅迫了你,我已經不想追究了,我見到的只有你親筆發出的鳳羽令。那日情形危急,舍棄我們也算步好棋,我不怪你,只是,只是……”
只是我的小侄兒還未滿半歲就被殺于襁褓!只是我的摯友被活活燒死!只是我母親被丹蚩一箭穿心,魂飛魄散,靈核盡毀,屍骨無存!
我怎能不恨?我卻又要往如何去恨?!
“我不怪你,我真的不怪你,景煌。那日若我們易地而處,我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,我知道你舍小保大,做了有利于天下蒼生的決定,但是青丘的每一個族人……他們到死都在等你!”
“他們每一個,苦苦支撐着,一直在等你!”
我終于哭了出來,眼淚一下子全部湧出眼眶,紅彤彤地流滿了衣襟,“就這樣吧,”我嘆了口氣,“景煌,我沒有資格聲讨你,也不想原諒你,就這樣吧。”
就當我也死在了那場大火裏吧。
就當我從未認識過他吧。
就當我從沒有來過這世間吧。
“不可以。”他終于流了一滴淚,懸在面頰上,将落不落。
“師兄,我欠你,我認。但你要和我一刀兩斷,不可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