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第16章
火鳳的雙翅出現在他身後,我很久沒有見過景煌的真身,這次看見,卻發現他身上的鳳凰火焰紅得發黑。
亦神亦鬼,亦仙亦魔。
我心裏升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,想要闖進殿內,卻被一道強大的結界擋住了去路,“景煌!你要做什麽?”
景煌的一雙眼睛變成赤色,“師兄,你不是想念他們嗎?我讓他們回來陪你。”
他是天底下最強大的神祇,或許可以挑戰天道,逆轉生死。
但那僅僅是對凡人而言。
我拼命地捶打着結界,但這道阻礙太過強悍,即便使出全部的氣力,它也紋絲不動,“景煌,你瘋了!青丘九尾的血脈不比你的鳳凰血差多少,就算是你耗盡一身修為,也是回天乏術!”
景煌不知何時淚流滿面,這是我第一次見他這個樣子。
“我叫他們回來,阿淨哥哥,”他邊哭邊說,“你別不理我。”
景煌高舉左手,一道刺目的光芒在空中閃過,一柄刻滿符文的兵刃被他牢牢握住。
弑神刀!
天上地下僅此一把的神器,能破上神肉身。
“你給我住手!”
景煌笑了,他顯然不會聽我的。
他手起刀落,鮮血迸出,一邊的翅膀被齊根斬下,露出裏面的森森白骨,紅金色的血液順着整齊的斷面汩汩流出,滴落在每一枚即将暗淡的靈核上。
那是真正的鳳凰血,其中蘊含充盈的涅槃之力,一枚枚光禿禿的靈核被神力滋養,長出血肉骨骼。
我淚如雨下,“你太狠了,你太狠了,景煌。”
你讓我連恨你都不能夠。
神族身死之後,靈魂會依附在靈核上,等待七七四十九日,就會飛出天外,去三生石畔投胎,進入下一道輪回。
九尾狐一族乃是自天地初始便有,由創世神靈氣所化的頂尖神族,天生神胎,保的是僅此一世,一旦身死,即便是景昊再世,也不可能逆轉。
景煌自斷一翼,雖能讓靈核長出血肉,卻不可能複原九尾狐的神靈仙骨,相反,還将九尾狐的靈魂永久囚禁在靈核之內,再無轉世可能。且因為需要靈氣供養,需終身留守青丘山,不得踏出一步。
景煌逆天改命,卻未得什麽好結果,青丘狐族被排除在六道輪回之外,落了個不生不死、不人不鬼。
我亦不知該如何面對他,只好借口受了過多刺激,犯了離魂之症,失去了記憶,開始長長久久地裝傻裝癡,他雖心有不甘,但也實在不忍,最終放我回了青丘靈域。
直到現在。
“你果然什麽都記得。”他說。
“我情願什麽都忘了。”我答。
我自嘲地笑笑,“景煌,我本該是你妹妹的未婚夫,因為一時不知天高地厚與你有了肌膚之親,泯滅人性,滅絕天倫,終于落了一身報應,毀了我青丘滿門,難道我受的懲罰還不夠嗎?”
“這幾千年,我生活得平靜安逸,幾乎要忘記當年的事情了,你為什麽還要回青丘找我,難道老天爺已經放過了我,你還不放過我嗎?”
“還是說我青丘一族,千年前付出的還不夠,你還要謀奪我其他寶物,将我們吃幹抹淨嗎?”
聽我将與他的情誼全盤否定,景煌好像真的是觸及了傷心處,手緊緊捂住自己心口,“不是的,不是的,我只是想見你。”
“我一個人在昆侖山上,很想你,所以變成一只小狗,偷偷來見你。”
他的腦袋垂了下去,“我知道你不願意看見我。”
堂堂帝君,變成一只雜種小土狗,有點黃有點瘦,竟然還有些醜。
他徹底卸了氣,“我以為我變得不像我,你就會喜歡我了。”
“你真不是來要歸元樽的?”
“如果你願意借我,自然是最好了,但只要你有一絲不情願,我都不會強求。”
他倒實誠。
我踱步出去,大笑幾聲,将那歸元樽從脖頸上摘下,随意抛玩,“按照道理,歸元樽借你一借也無妨,這東西不過是個法器,用一下也不會用壞。”
“但是,我就是不想。”
“我的故人們,早已經變成了黃土,留下來的終生不能離開神山半步,被蒙蔽在一團虛無的幻影裏,渾渾噩噩,生不如死。我早就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,生靈塗炭與我何幹?魔王再世我又有何懼?我恨不得丹蚩回來,恨不得那些踩着我們青丘屍骨活下來的人都去死!”
“你不是要救天下蒼生于水火之中嗎?我偏不!我就是要天崩地裂,就要血流成河!”
景煌睜大了雙眼:“師兄……”
“怎麽了?”我大笑不止,“景煌帝君,我可不是天地之子,也沒有你那種肯送整個母族去死的無邊大愛,我什麽都不在乎。”
“還記得嗎?當年我從青丘回來,你讓人在我的安神藥裏加了足量的忘憂草,讓我一口氣睡了十日。若我心智不堅,你是否就要讓我一直沉睡下去?如果我一直睡下去了,你是不是就能騙自己,當成什麽都沒有發生過?”
我雙手一握,千百根束仙索從四面八方用來,沒費多大力氣,就将景煌捆了個嚴實。
“我把這場夢還給你,你就在這裏呆着,呆到我不想你呆了為止,醒來後,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,行不行?”
景煌在束仙索裏扭動,但我先前說了,這是我的夢境,即便他再有本事,也休想在我這裏占到便宜。
“師兄!”他也是急了,眼睛裏布滿血絲,“我知道,我對不起你,即使你要我的性命,我也願意。只是大戰在即,我必須要去履行我的使命!你讓我出去,讓我降服丹蚩,然後再來與你請罪,你說可不可以?”
“求你了師兄,”他的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,“我真的不能不去應戰啊……”
我還是搖頭。
“我說過多次了。”
“将來會發生什麽,誰死了,都和我沒關系。”
他試着要抓住我,無奈身上的束仙索太緊太密,最終動彈不得。我看了他一眼,将一心紛飛的思緒收于眼底,面上只仍裝作雲淡風輕,我最後看了他一眼,将自己的神魂拉出夢境。
總該有個結局的。
就讓我去結束吧。
“等一下。”
我回到現實,将景煌的身體牢牢捆起來,确保他在短時間之內不會蘇醒,然後依然在房內設了那個出夢的機關。只是那枚喚醒沉睡者的金器我換了樣式,我把歸元樽從我的脖子上拿了下來。
“等一下。”那人仍說,他想要阻止,出手去夠我的歸元樽,但最終虛無的手指從杯壁上穿過,什麽也做不了。
我側頭看着他,“大白天的,你就要出來,你瘋了?”
他的雙腿已經消失不見,就這麽憑空漂浮在我眼前,腰部也在消失,化作四散的柳絮,絮夢搖搖頭,“我肉身已死,本就是一縷剩下的殘破,早晚都要消散,難道還要顧及這許多?”
然後指住那歸元樽,“阿淨,我早與你說過,歸元樽意義非常,你絕不能交給他,你為什麽不聽呢?你知不知道,這東西有多兇險,如果使用,你會……你會……”
“我會沒命的,是嗎?就像子虛國的那個春辰一樣,魂飛魄散。”我淡淡道。
他瞪大了眼睛,“你都知道了?”
“歸元樽與我一命同根,上面附了我二分之一的天魂,一絲地魂和全部命魂,一旦使用,就是以我三魂六魄獻祭,”我自嘲地笑了,“想不到我還有這種本事。”
“您神機天算,一早就已看穿,即便已歸混沌,靈魂仍不安寧,所以一早就留了一抹神識在這人世,算到我何日何時會到何處,于是就去了子虛國等我,想要以春辰勸我,是不是?”
絮夢長籲。
“我原本只是心有懷疑,您來勸阻,我倒多了幾分把握。我也有一事問您,請務必如實回答,好嗎?”
絮夢:“你要問什麽?”
我垂目,輕輕地笑了,“當年青丘一役,其實……我們不必全軍覆沒,有其他辦法勸阻丹蚩,是不是?我們的族人,其實都枉死了,是不是?”
“他們拼上性命,護我周全,其實我才是那個關鍵,對不對?”
我感覺有溫溫熱熱的東西從眼眶裏滴下來,“我也是後來才知道,歸元樽竟然可以降服丹蚩,但既然有這麽好的方法,當初為何不用?您和我母親,俱是見多識廣,為什麽不用?”
絮夢雙目圓睜,“你……”
“因為母親知道,如果用了歸元樽,就是用了我的性命,是不是?她愛我,所以即便是陪上全部,也要去賭,是不是?”
絮夢沒有說話,但我看他的表情,應當是八九不離十了。
“您們都是明白人,如何看不明白呢,”我搖了搖頭,真是可悲可嘆,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……老天爺自然要我和歸元樽一同出生,就是天定了我降妖除魔,為封印丹蚩而死的使命,您們再如何算,難道算得過天道嗎?”
“不過是徒然犧牲罷了。”
“那便更不能把歸元樽給他!阿淨,你想想,你母親為了保住你,付出了多少?如果真的給他,那不是一起又去了原點?我們的犧牲,又有什麽意義呢!”
絮夢雙眉緊皺,“你母親一生坦坦蕩蕩,只為私心謀劃過這一件事,我為完成她的心願,留在這裏,不肯散去,你要讓她白死嗎?那些無關緊要的人死了,就死了好了,和我們有什麽關系?”
“就是因為是錯的,我才要糾正!”
我控制不住,淚如雨下,“你們都死了,就留我一個人,憑什麽?你們都死了,偏留下我一個人,幹什麽?我寧願當初就死掉!好過受這麽多年的折磨!”
我松開手,歸元樽重重地落在紅線上,發出铮铮的轟鳴聲。
“等等!”
絮夢突然意識到了什麽。
“你是自己說出去的!”
“阿淨!”他痛心疾首,“歸元樽可以降服丹蚩那個魔頭的事情,是你自己說出去的!”
我不置可否。
他震驚不已,搜腸刮肚,想要找出一些能阻止我的人和事,最後,絮夢的眼睛落在了沉睡的景煌身上,“阿淨,你從小就喜歡那小鳳凰。他生病了你日夜照顧,他犯錯了你替他受罰,把他像個寶貝眼珠子一樣看着。你有沒有想過,他何等聰明,一但用了歸元樽,你為何而死将在無法遮掩!他總會知道,是他親手害死你的,你讓他如何自處!”
“我是讨厭這小子,”絮夢深吸口氣,“可是你真要要他的命嗎?”
“他會想開的。”
我看着景煌,恍惚間又看到了我與他初見那刻。
終究是一場糊塗大夢。
“你不知道你在他心裏的分量嗎?四海八荒怕是沒有一個人能重過你的。”
“是啊,或許任何一個人都不能。”
絮夢的眼睛亮起來。
我話峰一轉,“但若千百個人摞在一起,就不是了。”
一點柳絮飛到我的臉頰上。
“絮夢,”我像是對他在說話,又像是自語,“你覺得當年,繞道幽冥山,是景煌下的命令嗎?”
我又望向景煌,忽然一陣輕松,就像一個身負巨石的人走了千裏,忽然想明白了,這塊石頭其實沒什麽用,于是一下子從山崖投擲下去那般輕松,“他總說不是,我卻覺得不見得。當年他雖剛剛執掌九重天,但那些德高望重的老神仙敬他已久,如果他沒有應允,那道旨意是絕對發不下的。”
絮夢的顏色越來越淡了。
“景煌或許愛我,但他心裏有一杆秤,天下人加起來,比我重多了。”
“他真不愧是景昊帝君和白邈帝君的孩子。”
我想起他假裝一顆蛋,騙了我一百年。
其實他的化行術笨手笨腳的,我未必真的識破不得。
我為什麽就是沒有識破呢?
“我們一開始就是錯的。”
“絮夢,你知道什麽是孽緣嗎?孽緣就是……沒有辦法啦,只有一個人死去才能停止了。”
絮夢已經說不出話了,只剩下一雙眼睛,含淚地看着我。
我跪下,重重叩首,辭別故人。
“一生太長了……”我低聲說。
“可惜一生太長了。”
——正文完——
作者有話說:
小短打大概到這裏就結束了,一會兒有一點後記
是he還是be咱們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~
晚安
後記
“好咧!二兩黃金!”那人剛把錢袋子遞過來,了塵就一把奪過,放在掌心裏用力颠了颠,知道只多不少,于是眉開眼笑,“我們這兒,平日裏可不許生人來,你今天遇上我算你運氣好……咦?”
說着話,那人把鬥笠摘了下來。
了塵從上到下打量了那人一番,咧開嘴笑了,“不是我說,你長得真像我一個朋友,只是他多年前和我們族長一起外出游歷,至今沒有回來……而且他也沒你這麽好看……不說了!咱們快進山吧,再晚了趕不上了!”說完,他轉身風風火火地走了。
一路上,各家各戶都張燈結彩,路上的行人都喜氣洋洋,那人有些好奇,問了塵,“這是……有什麽節日嗎?”
“不算節日,但也差不多!”了塵脆生生地答道,“我們青丘啊,已經好幾百年沒出生過小狐貍了,但是有一天啊,我三嫂子突然懷孕了,你說神不神奇?我三嫂子今天一早發動,那小家夥,也就是我侄子,大概今日就要出生了,你說,這是不是比節日更值得祝賀!”
他們兩個快步向前,一直到了了塵他三哥三嫂子家,院子裏已經人頭攢動,等了一小會,裏屋的産婦突然大叫一聲
山中走獸一齊長嘯,正午時分卻漫天彩霞。
“生了生了!”大家高興道。
等産婆把孩子洗好抱出來給衆人看,已經是下午了。
了塵伸着脖子向內看。
“好可愛啊!”他說。
但是同時,了塵又有點狐疑。
“我三哥三嫂子不都是赤狐嗎?這生出來,怎麽是白的啊?”
……
——全文完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