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
第13章
說來奇怪,見到景煌的一刻,我突然心緒不平,眼睛更是酸楚,幾乎想要落淚。
我說不清楚什麽緣由,既不想在他面前失儀,又不想面對他的臉,于是一不做二不休,變成了狐貍。
于是光芒一閃,我站定的地方出現了一只白色狐貍,搖着尾巴,會吻部碰了碰景煌的手,又搖了搖頭,說我并不認識他。
“好吧。”他停了很久,如此回複道,沖攤開手掌,我想了一想,跳到了他的手上。
“不過……您很像我的一個朋友。”我說。
“哦?”對這個話題,他好像有些興趣,“是個什麽樣的朋友。”
“是個小狗妖,抱歉,沒有輕視您的意思,但您和他長得實在是有些相像,我說的不是原形,是變成人的樣子。”
他很輕很淺地笑了一下,看得出來,景煌不愛笑也不常笑,這樣表示友好的表情,也讓他演繹得有些清高,“你也一樣,小白狐,你像一個我熟悉的人。”
“什麽樣的人?”我微微揚起腦袋,對着他舔爪子。
他沉默了很久,仿佛我的問題是個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,難以解答的問題。
“很特別的人。”他說。
“很重要的人,永遠不會忘記的人。”
我似懂非懂:“像您這樣的神,也會有難以忘記的人嗎?”
“是的,”他用一種我不懂得的眼神,很深很深地望向我,他的目光太重了,我有些無所适從,慢慢蜷縮成一團,把手腳都放進長長的毛裏,“但是他已經忘記我了。”他說。
“他是……您師兄嗎?”我追問道,不知自己是否算是逾矩。
“是的。”他說。
昆侖之心很冷。這裏是最高最遠的地方,終年飄雪,雪花和白玉揉雜在一起,白茫茫一片,寸草不生。景煌的寝宮也是白色的,白色的玉牆,白色的欄杆與臺階,白色的瓦片,連從玉爐子冒出來的,用來烹茶的火苗,竟然也都是乳白色的。
我很喜歡這樣的地方。我是狐貍,有厚厚的、軟蓬蓬的,足夠禦冬的皮毛,這層自生的屏障将我的肉身和周遭的空氣隔絕開來,又防止身體的暖氣逸散出去,所以就算是極寒之地,我也行動自如。且這白色的環境,方便我藏身,還讓我找到了些捉迷藏的樂趣。
但景煌不一樣,他是鳳凰,生性喜暖、喜灼熱,他為什麽要住在這裏呢?還一住就是上千年?
這太奇怪了。
他避世退隐,離群索居,非四界暴動,絕不離開此處,相比閉關清修,更像是自囚于此。
為什麽?我終于忍不住問他,為什麽不住在舒适、氣派、威嚴的九重天上呢?
“因為沒有資格。”他說。
“我傷害了一個……一些對我很重要的人,所有沒有資格。”
我把狐貍爪子揣在肚子下面,擺出一副傾聽的姿勢,“你的意思是,你做錯了事情,所以在自己懲罰自己嗎?”
“不,我沒有錯。”景煌說。
“我傷害了無辜的、很重要的人,我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,但我沒有錯。”
我被他的話繞得暈菜了,這些神仙的彎彎繞,對于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狐貍來說實在是不友好。我歪歪頭,強行逼自己思考了一會兒,但實在也想不出來,只好作罷,撐起四只腳,敏捷地跳開,到雪地上去玩了。
我蓬松柔軟的狐貍毛裏,藏了一件東西,不是別的,是景釵給的那封羽毛信。把小黃催眠之後,我
它既關系四海蒼生,又關系我青丘一族,究竟該如何處理它,我實在沒有想好。
這件事壓在我心頭,一邊是魔王現世,一邊是自身安危,真的很難權衡。我也曾想把羽毛信上關于“歸元樽”的話全部隐去,只告訴他魔王丹蚩的事,但是最後卻沒有如此做。
我想看看景煌要如何抉擇。
我把羽毛信給他,他看過之後未置一詞,仿佛早知此事,我以為他過不了多會,就會向我試探,探聽歸元樽的所在,沒想到一連數日,他都只字未提。
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?
到了第三日,他終于問我:“小白狐,你是做什麽來的?”
哪有這樣的主人,客人來住了這麽久,才問拜訪的由頭。我一五一十說了,“我做了一個夢,您說您欠我一個心願,為實現這個心願,我來了。”
他的手指輕輕敲打着案幾:“因為這個,你就敢來?”
我很奇怪:“為何不敢?”
“你不怕我是……哄騙你?不怕你的願望還得拿另外的東西做交換?”
他是否是要圖窮匕見?
我胸口的墜子隐藏在頸下的絨毛裏,微微發熱,似乎在抗拒我把它交給別人。
“這麽說來,可能有攀附之嫌,但我還是想問一下,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?”
他呼吸一滞。
“不是在夢裏,”我繼續道,“我一見到你,就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,仿佛我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。”
“你想起來了?”景煌周匝的磁場劇烈震蕩,這表明他的情緒也在猛烈波動,“你想了什麽?”
“我好像看到了青丘,很多孩子、幼崽……大家在一塊玩,看到人間的上元節……”
“真的嗎?”他說,時常微垂的、古井無波的眼睛流動出驚人的神采,就像整個人從內而外地活了。
我慢慢說:“但是只是片段,細想又什麽都沒有,就像是腦袋被人挖了個大洞。”
“我應該想起來嗎?”我問他。
“不想想了的話,就不要想了。”他說。
“你想我想起來沒?”我問。
他嘆了口氣,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有時盼着一切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,總好過見面不相識;有時又覺得,還是混沌些好,糊塗些好,總強過被人恨着。”
“那是想起來好,還是不想起來好?”我繼續問。
“都不好,什麽都不好。”他說。
良久之後,他嘆了口氣,“還是不記得好,不記得最好。”
他給我倒了些酒,是青丘産的桃花釀,不知道是誰給他的,品質極高,馥郁醇香。他開始給我倒了一小杯,我喝完了覺得不過瘾,用爪子拔着酒壺,仰頭就喝。
“你慢點,這酒難求的很。”他說。
我甩了甩耳朵,“那你就和我一樣,舉着瓶子喝好啦,自己瞎講究,還嫌別人不讓着你。”
我這話說得有恃無恐,我在昆侖之心的這些日子觀察到,景煌講究到了一種令人發指的地步。也是,他生來尊貴,在日用上挑剔些也有他的道理,但這讓我更不能理解,他為什麽要久居昆侖這苦寒之地?
但是好在,以他的潔癖,絕不會纡尊降貴,将自己的嘴唇貼在這黑陶酒罐上,自然也不會和我搶。
我話音剛落,他拿過我的酒瓶子,對嘴飲了一口。
我傻了,他泰然自若,仿佛無事發生。
“喂!我是狐貍!”我說。
“知道啊,”他挑眉道,“我還是鳳凰呢。”
景煌好整以暇,仿佛在做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,許是變成狐貍後智商下降了,我的腦袋也沒有想清楚,喝狐貍的殘酒究竟算不算得上輕薄。他輕輕舉起酒杯,眼中光華流轉,卻沒有講話,我随即明白,這是要道別了。
“你的心願是什麽?”他問。
我告訴他,我要求一顆長生不老藥,把它送給那個與他相似的、還沒有長生本領的狗妖,我的小黃不必再受輪回之苦,他将長居青丘,與我再不分開。
“是這個?”他問。
“怎麽了?”我答。
“你要想清楚,”他說,“你只有一次機會,我從不輕易許諾。”
我點頭:“我自然是想清楚的呀,要不我來這裏幹嘛。”
景煌的眼睛看着我,他突然問:“你很喜歡他嗎?那個……小黃。”
“你願意每天陪着他,哄着他,”景煌把杯中酒一飲而盡,“就算他呆呆的傻傻的,什麽都不懂,你還是願意見他,他不過是一只小狗,再普通不過了,為什麽啊?”
“你也會想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嗎?”我問。
他想了一會,然後放棄似的點了點頭,“對,我有,很想。”
“景煌,我喜歡比較簡單的關系。”我說。
“我不過是只狐貍,不大聰明,腦子也沒有神仙好用。思考誰高誰低,誰對誰錯,怨不怨恨,原不原諒,對我來說都太難了。”
我眨眨眼睛,“小黃會送花給我。”
“送花就好了,不要帶着刀來,我不喜歡那樣。”
“你明白嗎?”
景煌想了想,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,他擡起手,靈氣在手掌心凝結,流光溢彩,“這是你要的東西,拿去吧。”
我把那顆長生不老藥抱在懷裏。
“你走吧,”他說,“回青丘去,永遠不要回來了。”
“你不要些什麽嗎?”我走到他的宮殿門口,轉頭問他。
景煌看着我,沒有說話。
“你不讓我用些什麽來交換嗎?”我走下了兩階石階,聞道。
他依舊不開口。
“不用嗎?”我問,石階要走到頭了。
“狐貍。”他叫住我。
我胸口的墜子又灼燒起來,我能感覺到其中的歸元樽在抵抗,它在護主。
“你能變回人嗎?”他問。
景煌笑起來,他很久沒有這樣輕松地笑過了。
“我能最後,再看看你的樣子嗎?”
我只向後輕輕擺手,狐貍的爪子變成了人的五指,我變成了人的模樣。
白衣散發,披着一身自産的狐裘,幾千年前我就是這個樣子。
他沒有再講話,我也一次沒有回過頭,直到最終的山門口,我仍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粘着在我身上,帶着一如既往的熱度。
然後山石猛然閉合,只留峽谷內不絕的回響,我與他又隔絕在兩個世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