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
第12章
山高高,水滔滔……
青山腳,蒼林繞……
蒼林裏,腳步響……
喳喳嚓嚓,小狐來遼……
狐兒眼明明,恰似青丘水……
狐兒毛簌簌,密如山中木……
狐兒快快長,身量要比青山高……
快長大,去把重任挑……
這是哄孩子的歌,也是傳世的曲子,從我有記憶起,我就會唱它,不止是我會唱,青丘的每一只都會唱,它從父母的口中,傳到孩子的耳裏,然後孩子又成父母,就這樣永遠不停地唱下去。這曲調本來就是極為沉靜的,我又在其中,增加了些催眠的效果,于是很快,小黃就睡着了。
我把他背在肩上,他的身體似乎又長開了些,很有分量,但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說,即便是背一座山在背上,也不是什麽問題。我輕而易舉地将他托起,毫不費力。
這不由得讓我想起另一件事,我曾經背過的另一個人。
若你看過我前面絮叨的話,你大概便會知道,我是個快要老掉牙的人,所以我的故事,也是老掉牙的故事。從哪裏說起?大概又要追溯到天地初開。那時遠不如現在太平,景昊帝君與青丘之主白邈雖然劃定了幾大族的界限,叫他們約束自身,但四海八荒仍有無數未開化之地。
青丘主白邈是我的師父,也是我的姑姑。羿射九日的那一年,我與他初出師門,被扔到魔界去,誅殺橫空出世,殘殺魔族的怪獸“災荒”。他那時候是個愣頭青,既孤傲又莽撞,明明我是師兄,他卻要事事搶在前頭,明明是四界之內最貴重的人物,每戰的負傷竟然最多,我氣得不行,提着耳朵教訓他,叫他以後凡事躲在我身後,但他死犟,說一百次忘一百次,從來不改。
那“災荒”長着一百零八個腦袋,一百零八個身體,每個腦袋又長一百零八張血盆大口,每個身體又長一百零八根堅硬如金石的觸手。
它是曠古未有的邪物,若不能在一炷香之內,砍斷它所有頭顱,它的斷肢、斷首,便都會重生。
那時候,丹蚩還沒有反叛,仍是坐鎮一方的王君。在向九重天求助之前,他和“災荒”戰得昏天暗地,卻難分勝負。丹蚩回魔都養傷之後,我們深入魔族腹地幽深的邪谷,尋了七七四十九天,才找到那邪獸的蹤跡。
于是又是一場惡戰。
“災荒”已在地下吸了十萬年的邪氣,他還不過千歲,便敢與之一戰。
“災荒”所過之處,山火遍地,毒霧彌漫,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死亡的恐懼。
他卻信心十足,毫不膽怯。
那一場仗,打了一百天。我的九根狐貍尾巴被燒焦了八根,他的鳳凰羽毛寸寸染血。
第一百零一天的黎明,他雙手合十,高舉至頭頂,一道光芒刺破了“災荒”頭頂遮天蔽日的雲層,太陽化作他手中的劍,劈開了“災荒”的頭顱。這是他萬千功業裏的第一件,從此九州大地都記住了他的名字。
他自然傷得很重,因為一直擋在我身前,所以比我更重。“災荒”的隕落引發了異象,邪谷的天空開始下火,周匝變為焦土。我背着他,行走在死寂的山嶺間,靜得像這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人。
谷內酷熱難耐,他的傷口開始發炎,我拼上根基受損,讓天下了一場大雪。
一世界潔白裏,我托着他的身體,一步一步走出魔界,走到青丘。我不記得我們是怎樣走回家的,只記得他的血流到我身上,又和我的血一起,落盡沒有邊界的雪地裏,融在一處,滴了一道,仿佛再也分不開了。
進昆侖山的路,卻沒有傳言中艱險。
不知是有人替我付了買路財還是為何,進山的日子我竟過得離奇舒坦。
我剛入山林,便有神鹿為我引路,我剛覺口渴,便有猿猴替我舀來清水。
甚至有名玉石精,看我背着小黃辛苦,竟化成了一張玉床,亦步亦趨得跟着我,讓我們夜裏在它肚皮上休息。
簡直賓至如歸……不,是比在家裏待遇更好,在狐貍洞時,老狐貍還要逼我洗碗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終于到了昆侖山的腹地——“昆侖之心”,這是一座全部用玉做成的山峰,晶瑩、翠碧、剔透,傳言可以化去世間一切不潔淨之物。
山下有座小廟,住着些仙侍,昆侖之心上苦寒非常,尋常神仙根本不能久待,只有景煌帝君他老人家一人在上面居住。所有要見帝君的,必須在山下仙侍處報道,然後靜候帝君批示,得到允許後才能上山拜見。
昆侖之心下各路人馬彙集,都想要見一見景煌尊容,但千百年來,能夠上山的不過寥寥。
有些人求見不成,于是便走了,有些不知是死心眼子還是走投無路,不見景煌不肯罷休,在山下一住就是幾十載。
帝君為人,即有決斷,豈是誠心叩請就能使他動容?這些人住再久,也是徒勞無功。
但這些人在這裏住着,要吃要睡,總要有人管。仙侍們也不是完全不食人間煙火,也愛財,也想過好生活,于是在山下經營了一座鎮子,租賃房屋、賣些清水、衣服、仙草仙果什麽的,久而久之,也成了規模。
我将小黃安頓在客棧裏,朝他施了個法術,确保短時間內他不會醒來,然後去找了仙侍遞進山拜帖。
雖然來時信誓旦旦,但我實在沒把握帝君他老人家還記得自己許諾過我這等小人物,只能一試。
不想那些莽着臉的仙侍,對着別人沒什麽好臉色,對我卻畢恭畢敬。他們最初的時候漫不經心,拿到拜帖,看見“青丘”二字,就竊竊私語起來,其中一個飛速跑了去,說要請示上峰,不多時候,他帶回來一位管事的,這時候其他人全變了态度,差點要對我三拜九叩,管事深揖到底,說會即刻帶我進山。
昆侖之心之內,青碧色的山體變成了純白色的羊脂玉,上千座白玉臺階引領我走上山頂。山頂雲氣蒸蔚,隐隐可見一座白玉臺,臺上有一人背對着我,正在入定。
那人以一根金簪簡單束發,髻後一頭烏黑長發傾瀉而下,比我此生見過最細密的綢緞還要順滑,秀發光華流轉,光看背影,就知道是個修為高深的美人。我怕驚擾到他,以至于走火入魔,特意繞了一大圈,到他身前去見他,在我站定的一刻,他恰恰好睜開眼睛。
真是一副好相貌,面似美玉,眉眼如星。
我呆滞地欣賞了一會兒,才發覺這人竟然與小黃十分相似,每個五官都沒有分別。但他的氣質完全不同,舉手之間一派矜貴,一看就知道是個能撼動四界的大人物。
他深深望着我,眼神憂傷,似乎凝着一團化不開的濃霧,我心裏一緊,行禮道:“叨擾了,小人來拜見景煌帝君,不知他老人家現在何處?”
那人沉聲道:“我就是。”
我忙跪下磕頭。
“不跪,不要跪,”他竟然下了神臺,到了我眼前,景煌帝君的臉在我面前放大,我聞到一股極好聞的蘭草香氣,竟然一陣眩暈,他趕在我下跪之前扶住了我,“師兄,您真的不記得我了嗎?”
他一臉凄然,我茫然無措。
師兄?
搞錯了,肯定是搞錯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