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
第11章
“這是你的第二個心髒,”她撫摸着我的頭發,“要藏好,不能給別人,知道嗎?”
一個光點在母親手中凝結,那個酒杯形狀的器物縮成米粒大小,被母親放在我脖頸上的墜子裏。
她微笑着,像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、溫暖的夢。
我猛然擡頭,突然間明白了些什麽。
“你離了這塊玉,也會性命有虞,你為何不将實情告訴子虛王呢?”
春辰用奇怪的眼光看我,仿佛我是世界第一大傻子,“那我就真的沒命啦!”她說。
“要區區一個春辰去死,就能換他母親的性命,他怎麽會猶豫呢?人與人之間,各有分別,堅持不同,選擇不同,對你來說珍貴的事,對旁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麽。”
這句話說得不錯,一切生靈都有它所持的道,它們做出的決定,都由此延伸,這世上才會有這麽多條路可以走。
共鳴者稱同道,迥異者為殊途。
“我不是什麽好人,也沒什麽大愛,不能夠舍己為人,”春辰平靜地說,“王上威逼也好,利誘也罷,甚至把我們村的人拉到我眼前,威脅要把他們殺光……都無所謂,這些挾制不了我的。”
“我才不管旁人過得好不好,我的心只有這樣大一點兒,只能裝得下我自己,”她說,“我父親母親拼了自己的性命,讓我能活到現在,我拼盡全力,也要繼續、好好地活下去,就這樣。”
她又說:“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?”
“知道了,”我沉默了一會兒說,“原來是這樣。”
我記得很多很多年前,我有一個師父,他是教道法的,授課第一日,在我們面前畫了一幅陰陽魚。
他從世界陰陽輪轉,相生相克,講到中庸、道法自然。在他的講述中,每個人的生命都像是一座房子,擁有多個支點作為地基,這些臺柱相互拉扯又彼此配合,最後在一個點上達到平衡。
我們就在站在這個點上,永遠逃不開幾個立柱的牽制。
這一論斷,我曾經奉為圭臬,但是後來有時候我會想,那些無可避免的悲劇,或許是因為生命裏的立柱太多。
太貪心,太優柔,所以才會太痛苦。
如果我像春辰一樣,只站在一根柱子上就好了。
我終于還是答應要幫幫她,像大殿上受人香火供奉所以吃人嘴短的菩薩,“好吧。”我說。
我真的是狐貍大仙,沒有說謊話。我的确神通廣大,我的辦法有很多。
千萬年的修為,我留着就是積灰,還不如用用。
我回到房裏,小黃寸步不離地守着紅線,“怎麽樣?”他問。
我說我要幫幫那個女孩,不因為別的,只是幫幫她而已,很簡單的,只有一百年的修為,就能保子虛太後一生無虞,春辰的困境自然也就迎刃而解。
“怎麽了?”我用手肘拐了下沉默的小黃。
他說你總是這麽慷慨。
“也不是什麽難事啊,”我說,“何況他們這麽需要。”
“只要有人需要,你就會伸出援手嗎?”他問。
“是啊。”我說。
“只要是別人需要的,我都會給。”
我饒有興趣地看着他一臉欲言又止,但最終什麽也沒有說。
小黃在原地轉了幾圈,坐回到床側。我将手放在自己丹田的位置,也不避他,猛地向上提了一口氣。
然後是惡心反胃的感覺,就像吃壞了東西一樣。
我把自己的內丹拿了出來。
內丹這東西,說重要也重要,說不重要也不重要。對于一些剛剛成精的小家夥來說,它比心肺肝脾腎的地位還重。它懸浮在丹田之中,就像一個巨大的紡錘,把那些虛無缥缈的靈氣修為纏起來,不讓它們逸散出去。若是內丹出了問題,輕則元氣大傷,重則修為盡毀,又回到混沌之中。
若主人公是些道行精深的神獸,情況則大不相同。
修煉至大成的靈獸,已經不需要內丹支撐,它們的身體已經和天地日月相連,成為一體。
但這也不意味着內丹一點兒用也沒有了。它仍是靈力、修為的核心,若它有損害,戰力則會受損。
小黃猶豫地看着我,眉頭緊緊皺着,似乎要阻止,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他側過臉去,又換了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,最終什麽也沒說。
我悄悄催動靈力,內丹在我掌心分做兩半,小的那顆只有小拇指蓋大小,但要保個凡人性命,可是足夠了。
我将那顆小的幻化得與昆侖玉一般無二,趁着天色未明,将它進子虛王的床頭。
另附字條一張,告訴他:醒世敬敏逍遙自在大法帝尊已祝他得償所願,望他日後不再行罔悖之事,否則将有災禍降至其身。
吹了口仙氣兒,将春辰送到子虛國之外,确保她不受子虛王餘怒波及。
做好這一切,太陽行至東山之下,初見黎明。
我即便修為深厚,分出內丹依然會覺體內虛空,我向榻子上一倒,運息幾下,壓住體內翻湧的氣血。小黃倒了一杯水給我,他皺着眉,好像是不贊同,“她不過你素未平生之人,又何必如此相助。”
我也想不明白,或許真是老來多愁思,所以格外脆弱些,也或許……有什麽別的緣故。
“你有神力,也不必顧及所有人。”
他輕哼了一聲,面色含霜。他總是這樣,雖然不遺餘力,守護着天下蒼生,但對其中的個體,其實是不甚在意的。
他是立于蒼山之巅,穹窿之頂的人,造物神将他放得太高了,所以他永遠俯視着看人。我是母親用血肉孕育,十月懷胎後誕生的孩子,我在山野中奔跑,與同伴們嬉鬧、玩樂,接足了地氣,這是我們本質的不同。
我一向明白,也覺不必多說。
我們離開子虛國的時候,适逢慶典。子虛王下令,全國上下歡慶三日,慶賀太後病體痊愈。青鳥從遠方歸來,落在我肩上,告訴我,春辰也開始了新生活,一切安好。
我們離開子虛國的時候,路過一片池塘,彼時夏季還未過去,池塘邊上生了一片白茫茫的蘆葦,像雪一樣。近看,又像柳絮。我再一次想起絮夢,想起我坐在他肩上時,他晃動的馬尾,想起青丘的大火裏,他被付之一炬,化為灰燼。
“我很久很久以前,好像有位真身是柳絮的長輩。”我說。
小黃原本在看水裏的魚,聽見我的話,腰杆似乎僵直了片刻,回頭問我;“哦,他是個怎樣的人呢?”
他是個最好的人,不,最好的妖怪。絮夢他話不多,平日就像一團柳絮,即便落在你肩上,也沒什麽存在感,但只要我想找他,他總是在的。
聽說,他與我母親是舊相識,青梅竹馬,以兄妹相稱。我父親母親兩情相悅後,發生過一場誤會,我母親誤以為我父親背叛了她,一氣之下出走東海,沉進龍宮裏,說再不出來了。
絮夢平日不愛管着閑事,那次卻從千裏之外回來,氣勢洶洶地砸了我父親的門,和他打了大大一場,兩人從青丘山一直打到九重天,最後打到東海畔,攪得海水三月不得安寧。我母親沒辦法,從海裏出來,勸兩人停手,又聽了我父親解釋,二人重歸于好。我父親與絮夢不打不相識,竟也成了知己了。
自我記事之日,絮夢就在我身邊,他陪我的日子,甚至比我父親都多。他擅長蔔算,曾為我蔔卦,我滿臉期待,他看過之後,卻沉默不語。
“絮夢!怎麽樣嗎?!”
他又想了想,說我是慈悲仁愛的神明,縱使……所過之處草木重生。
他當時遲疑了片刻,“縱使……”他說,但縱使什麽,時至今日,我仍不知曉。
“你那位真身是柳絮的長輩,是個怎麽樣的人呢?”小黃又問。
“我不記得了。”我茫然地說。
之後倒是一路順暢,又過了半月,我們來到了昆侖山下。
自遠古至今,神界人世幾經變換,不知經過了多少次滄海桑田,但昆侖山永遠都是它最初的樣子。
與其他仙葩不同,昆侖山與人界之間并無結界,自山下的小村莊向上攀登,如果走得足夠遠足夠久,你就可以直達昆侖山上。但即便如此,以凡人肉身到達峰頂,也是十分困難的,需要克服多重阻礙。
首先,腳下的山路崎岖狹窄。且越向上走,就會越冷,嚴重者會失溫而死。從山下到山頂,要走半個多月,若沒有足夠的食物、飲水補給,也很容易陷入危險之境。
再者,昆侖山景物神奇,地形怪異,稍有不慎,就會迷路,沿途猛獸千萬,各個都不是吃素的,會聞着味兒跑過來,把你吃得肉渣都不剩。
第三點,是我最擔心的。昆侖山的确是塊寶地,四海八荒的神跡彙聚至此,靈氣充沛無比,但壞就壞在了太充沛上。
對修行之人而言,吸收靈氣好比吃飯。吃得東西再好,也應有度,若是吃得太多,虛不受補,反而有害。
我就見過不少,因為一時間吸食靈氣太多,身體無法消化,最終爆體而亡的。
“我給你唱個歌兒,怎麽樣?”我對小黃說。
語罷。我緩緩地哼起了我們青丘的搖籃曲。
作者有話說:
周末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