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】
大樹下,年輕男子與年邁老妪照看一小面攤。推車裏燒着柴火,竈上滾着熱水,推車臺面擺着幾只碗和一鍋香濃肉燥,樹下放三張桌子與長凳,其中一張桌子坐着四名吃面客人,剩下兩張桌子還空蕩蕩的。
“這間面攤的清面非常爽口,相信阿然會喜歡。”淳于洛隸話落,上前同年輕人點了面,便坐在靠近行嫣然的位置。
行嫣然與淳于洛隸隔桌而坐,望了望左右才開口,“面攤只在晚上開嗎?若我沒記錯,早上這裏是賣包子的攤販。”
“阿然記性真好。這裏早上的确是一對夫婦在賣包子,傍晚改成這對母子賣面。”淳于洛隸點頭回答。
“少爺白日進宮教小王爺繪畫,一定常看到那對賣包子的夫婦吧!他們蒸的包子非常好吃呢,就不曉得夜間的面攤味道如何。”行嫣然想起包子,肚子總算感到有些餓了。
“這裏的面味道不錯,不過分濃烈的湯頭搭配粗面條,一吃就上瘾。”淳于洛隸笑着回答。
“少爺吃過?”
他點點頭,“有時回來晚了,不好讓張媽替我張羅吃食,我就會來這吃面。”
行嫣然恍然大悟,“少爺怕我回家寧可餓整晚肚子,也不好意思請張媽幫我準備吃食,所以才帶我來這吃面?”
“就說阿然聰明。”淳于洛隸笑望她。
這時年輕人端了一碗面,淳于洛隸示意他把面放在行嫣然面前,然後轉身走回母親身邊坐着等客人上門。
行嫣然低首看眼前只有一匙肉燥、幾株白菜和粗面條的湯面,擡首疑惑看着淳于洛隸。
“少爺,不吃嗎?”
“我出門前已經用過晚膳。阿然快吃,面糊了不好吃。”淳于洛隸笑着搖頭。
雖然被他盯看看讓行嫣然有些別扭,但肚子餓加上她再不趕緊吃面,恐怕他得在面攤裏陪她一整夜,只等着她吃完。
行嫣然拿起竹箸開始吃面,當第一口面和着肉燥吃入嘴裏,鮮嫩的肉燥滋味與面香充斥口腔,她将食物吞入肚裏後驚奇地看向淳于洛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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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如少爺所說,好好吃。”她一手掩嘴開口。
“以後想享用珍肴美馐,跟着我走就對了。”淳于洛隸雖身為臨江閣東家,亦是皇帝麽子的丹青師傅,時常有機會嘗遍美食珍馐,但他并不獨愛高價的貴族食物,反倒是庶民吃的食物更加吸引他。
“說好了,以後我可賴定少爺。”行嫣然話落,繼續低首吃面。
淳于洛隸望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,唇不自覺輕淺勾起寵溺弧度,直到見行嫣然披散在身後的長發不聽話地垂至身前,她不得不放下筷子撥頭發後再吃,才停止貪看她的舉動。
他起身坐到她身側,将她落于身前與身後的發絲用掌心在後頭圈成一束,方便她吃面。
行嫣然被他的舉動吓了一跳,轉首看着他,才要開口就見淳于洛隸用下颚指指湯面,示意她趕緊吃面不需理會他。
雖然長發被他圈起她的确方便許多,但與淳于洛隸如此貼近,令她感到緊張,拿着筷子夾面的手變得不靈光,時常夾不住面令她好生挫敗。
淳于洛隸似乎發現她的異狀,為了不讓她感覺尴尬,他另一只手撐着側臉看向前方,刻意不盯着她吃面的模樣。
當行嫣然将整碗面吃光只留清湯後,淳于洛隸轉頭笑睨她,“要再來一碗嗎?”
“不用了,謝謝少爺大方。”行嫣然輕咬下唇嬌瞅他,她知道淳于洛隸是尋她開心才這麽說,女子一口氣吃兩碗面想必會被笑話吧。
“我對阿然總是大方。”淳于洛隸揚眉。
“我曉得。”行嫣然認同地點頭。
淳于洛隸笑望了她一眼後起身,邊從腰際掏錢邊往面攤老板方向走去,他淺淺開口,“我對阿然大方,更樂意讓阿然賴我一輩子。”
“咦?少爺說什麽?”行嫣然只看見他張嘴說話,耳裏确實也聽見他的聲音,但音量小得她聽不清楚。
淳于洛隸轉首朝她扯扯嘴角,付清面錢,才回到她身側。
“咱們回家。”他淺聲開口。
行嫣然點頭後起身,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龍門大街,踏着月色、乘着夜風,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談天,談話內容并不一定,有時說起書鋪的客人或夥計的糗事,或者說着發生在皇宮內苑的趣事,甚至還會談起彼此最近讀了什麽好書、欣賞了什麽好畫,他們有許多聊不完的話題,但自始至終行嫣然都沒有提過她的心理狀态,就連透露今天心情如何都不曾。
倒是淳于洛隸喜歡與她分享他的心得,無論是看書的心得、經歷一件事過後的心得,甚至今天一早起床神清氣爽也喜歡同她報告。
行嫣然不明白,淳于洛隸并非愛在旁人面前談論自己,但他總喜歡在她面前提及他心中最真實的想法,雖她不懂他這麽做的用意,但她卻非常喜歡聽他說這些事情。
當兩人回到與龍門大街隔兩條街的淳于府邸,淳于洛隸将她送到房門口,見她推開房門時,他又開口說話。
“阿然,明日撥點時間給我。”
“當然沒問題,只是少爺要做什麽?”行嫣然想也沒想點首答應。
“二十五日後是十七公主生日,我受到邀請,兩手空空總不好,得買點禮物送去才成,我想,阿然是女孩,應該會曉得女孩喜歡什麽東西才是,”淳于洛隸望着行嫣然将理由說出來。
聽聞十七公主,行嫣然綻在嘴畔的弧度微微僵住,但她很快又重新勾起笑靥,點了點頭,“雖然我與十七公主不熟,但我會努力挑選少爺送公主的生辰禮物。”
淳于洛隸神情依舊溫柔,善于觀察的他似乎沒察覺行嫣然倏忽僵硬的神色,輕淺同她道謝,“謝謝你,阿然。”
“少爺客氣了。”行嫣然搖搖手,表示只是小事一樁,不需淳于洛隸的道謝。“已經很晚,少爺該回房休息。”
“阿然也是,早點休息。”淳于洛隸話落,轉身雙手負後,踩着穩重步伐沿回廊走至他的院落。
行嫣然瞅望他高挺身形逐漸消失在黑暗中,在她回過神時才赫然發現,自己竟狠狠咬着下唇,貝齒松開唇瓣時還隐隐作痛。
不能亂想,千萬不能亂想,少爺不是你能高攀的對象,少爺願意找你挑送十七公主的生辰禮物,你就該感到開心。她在心底一而再,再而三的告誡自己。
行嫣然水亮瞳眸看向淳于洛隸消失的轉角處,緩緩收回視線,轉身進房休息。
明日,又是一連串的腦力與體力活。
天未亮,行嫣然習慣性地早起打理淳于府一切事務,先至廚房看張媽準備的早膳,再至前院見奴仆打掃得如何,接着端熱水到淳于洛隸房裏,讓結束日常練武的他洗臉,并請他至前院用餐。
淳于洛隸要她別這麽忙活,勒令她每日睡到天亮再起身,但行嫣然還是無法控制自己,想做好身為管家該盡的本分,畢竟管家一職是淳于夫人在前任管家離職時,親自将重責大任交付她,她說什麽都得盡心盡力。
淳于洛隸梳洗後換上雪色長袍,任由一頭長發随意披散身後,與行嫣然走在通往前院大廳的回廊上,金燦陽光篩過綠葉灑在兩人腳旁,點點金光潑灑身前長路。
“阿然,還記得昨晚的約定嗎?”他雙手負在身後開口問話。
“記得。”行嫣然習慣性地走在他斜後方。
“待我進宮看小王爺丹青繪得如何,便到臨江閣尋你。”淳于洛隸接着說道。
“嗯,我會一直待在小院靜候少爺。”行嫣然回道。
當淳于洛隸坐在桌前用完早膳,行嫣然送他到門口才折回去用餐,待抵達臨江閣已經是半個時辰後。
行嫣然從前門進入臨江閣,例行性地檢查小二打掃過的環境,才走入後面的小院,想繼續完成昨夜被淳于洛隸打斷的工作。
進入小屋後,行嫣然見躺椅上擺着一支通體黑色墜墨色流蘇的笛子,走上前探手想拿,卻在纖指即将碰觸笛身時縮了回來。
她看着黑笛,腦海浮現淳于洛隸站在紫藤花樹下吹笛的畫面,那是前年五月意外撞見的一幕,至今仍存留在他心坎上,久久無法忘懷。
“少爺仿若谪仙,待人又謙恭有禮,如此絕妙的少爺,定能娶回美嬌娘,你說是吧!”行嫣然看着靜靜躺在椅子上的笛子同它說話。
通體黑色的笛子當然不會開口回答,但她卻在腦海中有了答案:
是呀!少爺定能娶回美嬌娘,或許是哪位高官的千金,又或許是哪位名士的愛女,更有可能是皇上最寵愛的十七公主,然而少爺就算娶誰,那人都不可能是我。
不過,能待在少爺身側,成為他不可或缺的人,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幸福。
行嫣然勾起自欺欺人佯裝幸福的勺笑容,捏捏僵硬的肩膀,繼續坐在書桌前寫書評,當她的思緒全投入書冊上的字句時,未關上房門的小屋走入一道白色身影,淳于洛隸站在圓桌旁,望向認真寫字的行嫣然,薄唇勾起一抹弧度。
“還忙嗎?”他敲了敲圓桌,接着才開口,他非常怕吓着認真工作的行嫣然。
行嫣然擡首,望見淳于洛隸一襲如舊毫不染塵的白衣,彎起一雙眸子看着她,她不得不說,他生得好看得令人妒忌。
倘若淳于洛隸成親了,一定會逼哭京城所有女子,甚至連城外曉得他名號的女孩,也會倒在床上哭個三天三夜吧!
想到這裏,行嫣然忍不住想笑。眼前這男人從不主動撥撩女人心湖,但女人一見到他自動平地起波瀾,為他的一言一行心神激昂,到底長得好看又滿腹經綸,更重要的是家世顯赫,就是種原罪。
“阿然為何沖着我笑?”淳于洛隸低首微張雙臂審視自己。
“沒什麽。”她搖了搖頭。
行嫣然總不好向他說明,他天生就是待罪之身,若說了,他一定會覺得她莫名其妙。
淳于洛隸擡首瞅睨她,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,疑惑的問:“難道我臉上有髒東西?”
“沒有,少爺不需多心。”行嫣然加重語氣又搖了搖頭。
淳于洛隸半眯眼眸,帶點不肯相信她的神色朝她走來。
行嫣然放下毛筆,起身指了指躺椅,“少爺的笛子昨日忘在這,今天記得帶走。”
“我不是忘在這,我是故意放在這。”淳于洛隸上前拿起黑笛在手上轉着。
“為何故意放在這?”她不懂。
“倘若我将笛子帶回家,夜裏見到它會忍不住想吹。”
“少爺想吹笛子,沒人敢阻止,況且少爺的笛聲婉轉悠揚,相信府裏的人都喜歡聽少爺吹笛。”行嫣然一邊說話一邊背對他,将毛筆放在洗筆盆裏清洗。
看着她的背影,淳于洛隸淺淺勾動嘴角。
“我知道府裏的人都愛聽我吹笛,尤其是阿然。”他的聲音十分淺淡,但剛好傳入她耳裏。
行嫣然一邊洗筆一邊回答:“既然少爺知道我愛聽,為何刻意不帶笛子回家?”
“因為怕我吹笛,阿然顧着聽忘了好好休息。”淳于洛隸話中藏笑。
他的嗓音不算低沉,卻十分動聽,宛如煦陽傳入行嫣然耳底,溫暖她的心坎。
行嫣然轉頭,一邊用棉布擦筆,一邊瞅視着他,“謝謝少爺如此貼心,我十分愛聽少爺笛聲,往往少爺不再吹我才會記得繼續做事,少爺對我的上心,我非常感動。”
淳于洛隸笑睨她,并沒有開口接話。
“我愛聽少爺吹笛,每每少爺吹笛總能洗滌我的心靈,所以希望少爺多多吹笛子,讓我一飽耳福。”行嫣然将筆放在架上,看着淳于洛隸笑着說。
“恕我拒絕。”淳于洛隸想也沒想直接駁回。
“咦?”行嫣然難得在他面前露出詫異神情。
“阿然在書鋪工作如此辛勞,回到家還得處理家中事務,我若夜裏于房中吹笛擾亂阿然休息,我于心有愧。”淳于洛隸溫柔地看向她,薄唇勾了勾才又再開口,“阿然是我的知音,要聽我吹笛,我只想當着阿然的面,吹給阿然一人聽。”
“少爺……”對于他的貼心與用心,行嫣然心坎盈滿感激。
淳于洛隸朝她露齒笑着,“天下之大,人海如流,唯得阿然一知音,我心足矣。”
一陣快過一陣的心跳重擊行嫣然的心髒,她知道自己不能為淳于洛隸的話太過感動,更要努力別将他的暖心話語當真,就算她曉得他從不說謊,但依然不能信以為真。
因為她萬分明白,唯有與淳于洛隸保持一定距離,未來他身邊有了人,她才不會黯然神傷、悵然若失。
“謝謝少爺如此看重我,能成為少爺的知音,是我的榮幸,将來,我亦會努力成為淳于府、臨江閣最得力的助手與幫手。”行嫣然刻意用話語疏離她與他,她的話說得恭恭敬敬,絲毫沒有破綻。
淳于洛隸對她的回答頗為不滿,但又說不出這話哪裏有錯,只能扯扯嘴角将笛子插入腰際,看着她再次開口,“我們走吧。”
“嗯。”行嫣然點首,探手取放在桌上的牛皮卷筒,又拿起靠在門旁的紙傘,與他一同從後門離開。
其實淳于洛隸有太多話想告訴行嫣然,也有許多反駁想駁斥行嫣然,但他曉得她的中規中矩性格,一如她長年走在他斜後方相距一步的距離,有些她堅持的原則他無法輕易打破。
淳于洛隸認識行嫣然十五載,她的玲珑心思缜密得一點空隙也不留給他突破,導致兩人蹉跎歲月一直沒能牽手,至少無法牽手也能進展到與她并肩而行,但他卻找不到機會,亦不想過分強迫,才演變成現下看似郎有情妹無意的情況。
“你手上的卷筒用來做啥?”
“自然有用處。”行嫣然咬唇笑着。
“神神秘秘。”淳于洛隸瞅着她搖了搖頭。
兩人走出後院穿過小徑,淳于洛隸探手取走行嫣然手上的紙傘,将其打開佯裝替她與自己撐傘,實則把傘下全讓給行嫣然。
“少爺,我來撐傘吧。”行嫣然想接回紙傘。讓少爺為她服務,她怎麽想都受之有愧。
“你撐?”淳于洛隸垂眸笑睨她,“你撐傘是想趁機公報私仇嗎?”
“我對少爺沒有仇恨。”行嫣然沒好氣的瞅着他,這真是天大的誤會呀!
“既然沒有仇恨,為何要比我矮的你替我倆撐傘?不只遮擋我的視線,傘還會時不時打到我,這不是公報私仇不然是什麽?”淳于洛隸微眯着眼用疑惑神色看向她。
行嫣然這回無話可說,的确,由她撐傘不只淳于洛隸行動不便,搞不好一不小心還會打上他的俊顏,他的臉見血她可承擔不起。
“少爺教訓的是。”她朝淳于洛隸扁扁嘴。
“這才乖。”淳于洛隸曉得她不會再堅持,勾着笑探手摸摸她的後腦勺,言行舉止溢滿寵溺,順道不着痕跡朝她靠近些。
行嫣然擡首望着他,“‘乖’這個字用在将滿二十的我身上不太合适吧!”
“怎麽會不合适?在我眼底,阿然永遠都是小女孩。”淳于洛隸垂眸睨向她,笑得十分誠懇。
“我只能說,少爺眼睛瞎了,才會把我看成小女孩。”行嫣然忍不住反駁。
“不是把阿然看成小女孩,是在我心底,阿然永遠都是小女孩,一個想讓我盡所能呵護的小女孩。”淳于洛隸用一雙深邃眼眸,直勾勾将行嫣然靈秀臉龐望入眼底,在他的眼中,她就是他的未來。
行嫣然有一瞬的愕然,她從沒料到淳于洛隸會同她說這樣的話,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回答。
她的不知所措淳于洛隸全看在眼底,輕輕笑着轉換話題,“阿然想到該送什麽給十七公主嗎?”
“我昨夜想了一宿,還把可以送的禮品列成清單,但今日在來臨江閣的路上,突然想到一樣特別的禮物,我想将其送給十七公主,定能得到公主的喜愛。”行嫣然說得眉飛色舞,仿佛收到禮物的是她自己般興奮。
“哦?願聞其詳。”
“請少爺跟我來。”她露齒笑着。
紙傘替兩人遮掩泰半烈日,在淳于洛隸眼中,隐在傘下的行嫣然笑得像孩子,雪色肌膚淨白得仿如透光般無瑕,一雙靈動眸子笑彎得毫無心機,這是深植淳于洛隸心坎的女孩,一位在茫茫人海中,只想執她一人之手的心上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