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2章 皇太女登極令千軍(二)
皇太女登極令千軍(二)
興安公主回身對着皇帝跪下:“父皇受驚了!逆賊已然伏誅,還請父皇稍事歇息,孩兒這就請太醫來。”
“鐘兒……”皇帝連說話都有些遲鈍了。他顯然沒想到宮鬥雙方之外,還能殺出另一人來,“你這是……何意?”
興安公主臉上的笑一如既往:“孩兒不是說了麽……若能從小被父皇以儲君待之,換個人來,未必就會比三弟差。”
“你?”
“有何不可?”興安公主反問,“父皇攏共不過三子成年,如今三弟殘廢、二弟謀反伏誅、五弟母家出身不好,不是我,還能是誰?我賀旸鐘一樣是賀家兒女——儲君之位,庸才坐得、如何我坐不得?”
“天下焉有女子稱帝之理?你簡直是不可理喻!”皇帝怒斥。
“本朝之前尚無女子在朝堂為官為将,是太/祖識才、惜才,這才有了兩位女柱國名震天下!才有了‘賢相女宰’游子靜!才有了三朝裏名錄在冊的共四十九位女官、二十三位女将!”興安公主拱手向天,“沁華郡主威名,九州無不畏之,陛下可敢在郡主墓前、在太/祖墓前,問一句‘天下焉有女子統率三軍之理’?”
堂下衆人皆是一驚,竊竊私語起來。
“你……”皇帝惱羞成怒,“你德行不足……”
興安公主道:“陛下之愛三弟,是教他治國、治天下,輔他以能臣良将。而陛下愛其餘子女,比之于此,何薄之?”
“陛下從未以繼任者視我等,如今卻說我們的德行不足?”她笑,“陛下,若我與三弟自小同受教、同得訓,那麽孰優孰劣,可是一張嘴能說得清的?”
皇帝已經有些說不出話了。
“陛下若從今日起,待我如待太子、教養我如教養太子,何愁吾不如他?陛下尚有時日,足以從容将天下交予我手;吾之責,則是讓天下人心歸順!”
興安公主再不掩飾自己的野心,她站起身來,回身環視四周,如同在軍中訓話一樣,底氣雄渾、咬字清晰:“我大應第一個公主将軍、第一個皇太女、甚至将來的第一女帝——緣何不能皆出于吾一人?”
吳清詹神情微動,推開拉着他的幾人踉跄朝前,提起衣擺對着興安公主跪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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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聲音裏透着動容:“臣在涼州見公主時便曾感慨……沁華郡主,是以當年撫育成祖之心來養育公主的啊!臣至今仍記,公主營帳中挂着的那幅手書,上書輔國公一句‘豈忘神道多磋磨’……”
“我大應立國于‘文治武功’,太/祖平生二改年號,一名‘元征’、一名‘治平’,皆是應于此——
武以平天下,不是用來平天下之亂,而是用來平奪天下之路;文以治天下,不是用來治天下之人,而是用來治天下人之心!這些年,太子尚武、宣王崇文,無一人實可擔當天下重任啊,陛下……”
他轉而面向癡愣住着的皇帝:“還請陛下順應‘天道’,請立興安公主為皇太女——”
皇帝疑心她們根本是早就商量好的,只等着今日的局面出現,好讓他不可不為:“吳清詹!你、你們……”
到此時此刻,他總算清楚了這個女兒的手段和本事——
她能在涼州兵營裏呆上近十年、能靜心結交重臣、能眼看宣王鬥倒太子、再出手鬥死自己的親弟弟……
莫說是吳清詹,就連他賀霄自己都覺得,這才該是将來的儲君、這才是身體裏流着從山匪一路到奪天下的太/祖血脈的孩子!
可他就是不願低頭認輸。
他的皇位亦是從屍山血海裏奪回來的,他這一生在大事上從未輸過,太子是他自小選定、親自教養的儲君,宣王是他一手帶起來的長子,他們之争,是在他意料之內的,因而輸贏也都在他掌控之下。
可今日,他卻接連輸給了他的侄兒和女兒,這是他從未想到的兩個人。
他不願認輸。
“你們……你們啊……”皇帝苦笑一聲,“你們只把朕往絕路上逼啊!……”
盧偉道謀定而動跟着吳清詹跪下,他已然看清了局勢——與盧照共謀的,根本不是賀政。這個時候,他必須要站出來了。
“還請陛下順應‘天道’,請立興安公主為皇太女……”“還請陛下順應‘天道’,請立興安公主為皇太女……”
下跪請願的人越來越多,皇帝知道他已經再沒別的選擇了。
他閉上眼:“傳……中書舍人……再叫同平章事曾崇安……殿外等候……”
衆人提在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落了下去。
今夜的這場鬧劇,總算要落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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內侍官聽從皇帝口谕請來了國玺,中書舍人代為拟诏,封興安公主賀旸鐘為太女,三日之後另行冊封。
她自涼州帶來的一千五百人進駐京城,就安頓在皇城內外,城內臨時戒嚴,五品以上在京的大臣,都收到了這條最新下達的诏令。
“今日凡在夜宴的賓客,都請在宮中留宿三日,三日後冊封大典結束,再放人回去。”
賀旸鐘坐在皇帝身邊,将裏裏外外的事情都安排的井井有條。
皇帝一夜之間憔悴了許多,坐在他另一邊的曾崇安只能擔憂地看着他,說不出話來。
禦林軍皆收歸佘将軍和兩位涼州軍将領統領,賀旸鐘處理完這些事,便吩咐佘将軍親自護送皇帝回寝殿去。
臨走前,她回頭看一眼仍頓在一旁的兩人。
賀政自從跪到皇帝面前就沒再動過,爾籁站在他不遠,手中拿着高晟的刀,垂眼看着腳邊。
“這兒不會再有人來。”賀旸鐘對她說,“你們之間有什麽恩仇,就在今夜了結吧。”
她神情動作間,已然有了與先前不同,說罷瞥了瞥賀政,拂袖而去。
宮人關上了四周的門窗,殿中一下子冷清了許多,有些陰恻恻的。
爾籁拄着刀坐下,目光變得有些迷離。
她似乎在回憶什麽:“你知道……我阿姊,是什麽樣的人麽?”
賀政緩緩搖頭,沒有擡頭看她。
“她經歷過壞的事,所以覺得別人都是壞人,可但凡別人有一點好的地方……她就能看見。”她像是在自言自語,“她總是假裝笑,只有我知道,她的笑,有多少不是出自本心。”
“我帶她的屍身回家時,幫我收斂屍首的一名啞女提醒我,阿姊的傷是近身傷,是從下這樣……”她比了個手勢,“往上去的。非常明顯,而且幾乎沒有反抗痕跡,只是我一開始沒有注意到。”
“阿姊從來不會輕易相信別人,尤其在明知有危險的情況下,唯一的可能,就是她認為眼前的那個人,不會對她造成威脅,因此沒有多做防備。”
“賀伏晟臨死前對我說了一句話,他問我——‘現在局面,誰最得意’?”
“他是從容赴死的,因為他對一切事情心知肚明。他得意的從來不是他有多高興,而是別人有多痛苦。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。”
爾籁深吸一口氣。
“我不是聰明人,不會認字讀書、不通人情,但我不是傻子……我不能再做傻子了。賀政……你告訴我,誰最得意?”
她走到他面前,單手掐住了他的下颚,讓他擡起頭來仰視着她:“所以是你麽——殺我阿姊的人?”
她就這樣定定地看着他,那個本該屬于“刺客爾籁”的眼神,此時卻讓賀政覺得無比熟悉和溫暖。
他仰天大笑起來,好一會兒才說:“是啊、是我。是我為了殺賀伏晟、為了留住你,殺了安瑕繡坊百條人命——”
“你殺阿姊、殺茶郎、殺花婆婆……甚至殺伊仙子,都是為了讓我無依靠。”爾籁冷冷地接過話頭,“因為你還要利用我來殺你的第二個仇人。可我與她無冤無仇,又怎會肯幫你?”
“是。”
“所以你把我逼到死路,讓我在這世上,再沒有別人能投奔了。”
“是。”賀政點頭,“我如今才明白,你是早就在賀旸鐘那兒見過伊仙子了吧?我以為她被救走,此生你們不會再見了……不該變得……心慈手軟的……”
“你沒想到我會見到伊仙子、沒想到昭然會告訴賀旸鐘你有把柄在盧家、沒想到盧衍會為了盧家交出阿奇舒……”爾籁松了手,“你沒想到,曾被你背叛過的人,終有一天,也會反過來背叛你。”
賀政臉上的神情很是陌生,說不上悲喜,更不論憤怒,只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平靜。
他恍惚地看着她,似乎遲疑了好一會兒,才開口問:“……你對我,有沒有過真心?”
世事輪換,就在不久前,還曾有人問過他同樣的話。
那時他不覺什麽,然而此刻異地而處,卻忽然覺得心口有些酸疼。
爾籁皺眉,似乎不理解他在說什麽胡話。
“有麽?”
他看着她,像是在等她的回答。
爾籁終于笑出了聲:“有啊……每次見到你,我都是真心想殺了你……賀政,我要看你輸。”
那是他曾對她說過,對賀伏晟的死所充滿的期待。
——“我想看他輸……”
“想看你失去擁有的一切。”
——“……想看他失去擁有的一切……”
“然後,再痛苦地死去。”
——“……再痛苦地死去。”
“我面對的,是一個滿嘴謊言的聰明人。如你所說——”她擡起刀,将刀尖抵在了賀政的心口上,“那樣死太便宜你了。”
“我要你眼睜睜看着你失去一切,然後悲慘地死去。”
“還是你教我的……”
爾籁稍稍用力,刀尖陷進去了一點。
“只有權力,才能對抗權力——賀政,你之上,可沒有幾人了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