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3章 皇太女登極令千軍(三)
皇太女登極令千軍(三)
賀政對這番話充耳不聞,仍舊揚着頭看着眼前的爾籁。
一柄刀橫杠在二人中間,爾籁盯着他的臉,似乎是想從上面看出一分忏悔或愧疚來。
“賀伏晟的确派人去了繡坊,可他那些蝼蟻,哪裏能成大事?”賀政慢慢開始講述當日之事。
“這些年我為報仇,同樣操練了不少人手,就連宣王都瞞着。那日是我親自帶人去的,我的目的,就是鏟除賀伏晟的精銳,以及……殺了你阿姊。”
“我帶着精兵潛入,你阿姊看見是我,還下意識躲了一躲,而後才現身。她問我‘怎麽回事’,我說‘是我救了你’。她雖有些疑惑,卻也不會想到,我分明是去殺她的。”
“那些進密道的繡娘們以為沒事了,便從裏頭出來了。你阿姊還問她們‘怎麽出來了’,顯然對我并非十分信任。我是趁她跟那些人說話的時候下手的……”
“我用一柄短刀刺向了她,離得太近,她根本來不及防備。她用一只手掐着我的手腕,我湊過去,告訴她說……
‘承諾、交易,都不如恨來得久。你死了,比活着對我更有用’。”
“為防事情敗露,我讓手下順着暗道進去,清剿了那些手無寸鐵的繡娘,再把外面的屍體挨個擡進去。沒想到竟有一個繡娘詐死,忽然從裏面又把密道封鎖起來……我幾個手下被困在了裏頭。當日與你同去,是我一直在等你,我知道你回去找她,但又不能讓你知道裏面困着的是我的人,所以只能在第一時間跟你一同前去……”
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,此時方回憶起當初殺害匡靜的感覺。
“爾籁,你說……我為我的谷欠殺人,你阿姊為她的谷欠殺人……”賀政露出一個淡淡的笑,“我們之間……又有什麽區別呢?”
“她是我的阿姊!”爾籁有些動怒了,“我本就什麽都沒有,只這一條命,她為了我、我為了她!”
她渾身顫抖不止,眼眶泛紅,對着他怒吼。
“我呢?”
賀政擡起左手,覆上了她握着劍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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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知道我愛你……”他手上微微用力,“我的真心不多,卻都給了你。你要殺我的時候給一點、你為我留下來的時候給一點,今日看你為我跳舞,又多給了一點……你把我摸得透透的,一點都不差……”
“不如說……是賀旸鐘把你摸得透透的吧。”爾籁冷笑。
賀政良久才說:“爾籁,你從來不傻,你只是沒見過人心。瞧——見過之後,你把人心玩弄得多好……只可惜,我賀政所有的……也不過這一塊殘心……”
“我沒了父母、沒了仇恨、也沒了你……你贏了,我失去了一切,是到該死的時候了……”
說着,他起身突然左手發力,握着她握刀的手将她拉近了,右手緊緊環抱住了她,就像這些天的每一個擁抱一樣,溫暖而又平常。
他把臉埋在她頸間,仍是低聲問:“你對我……有過真心沒有?”
爾籁手上傳來一陣滾燙的濕意,血腥氣彌漫開來。
她嘆了口氣,沒有回答。
于是他接着說:“不該遇見你的……爾籁……我沒有一顆心給你啊……”
“若我沒有殺她……我們……”
他身子越來越沉,氣息漸弱,總算不能再說下去了。
爾籁松手後退兩步,冷冷地看着賀政“撲通”一聲摔在地上。
她衣服上沾了血,而那把沒入他心口的刀,已經只留了個刀柄在外頭。
她柔聲說着:“有人曾經拼盡全力教會我兩件事——怎麽殺人、怎麽活下去。你的心,對這兩件事來說,毫無用處。”
殿門忽然被人撞開,竟是皇帝披頭散發、衣衫淩亂地沖了進來。
方才在路上,賀旸鐘淺淺透露了幾句爾籁與賀政之間的恩仇,皇帝便不顧一切地沖破人群跑了回來。
一進殿,他就朝着賀政撲來,嘴裏不住地喚着:“十六、十六……笑笑!你睜眼看看我、睜眼看看大伯啊……”
佘将軍被殿中情形吓着了,急忙要叫人攔住他,跟着回來的賀旸鐘卻擡手對他比了個不用的手勢。
賀霄中途腿軟跌倒了一次,爬起來又繼續跑到賀政面前。
他抱起賀政被血染紅了的身子,老淚縱橫,不停地哭喊着:“笑笑!笑笑……”
賀政眼前一陣陣發暈,他幾乎看不見什麽了,但還有最後殘存的一絲意識,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。
他一直以為,賀霄對他的疼愛和照拂,是做給別人看的,起碼這個原因要大過真正的叔侄關系。可到這一刻看來,似乎并不是這樣。
他張着嘴,艱難地想出聲,卻再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賀霄哭恸天地,像是每一位悲送黑發人的父母一樣。就連他的親兒子被砍掉手臂、被當着面刺死,他都沒有這樣絕望和難過。
他眼睜睜看着賀政在自己懷裏斷了氣,忍不住質問老天:“天啊……天啊……老天爺,你究竟是為什麽啊……”
賀旸鐘走到爾籁身邊,低聲道:“恭喜你,得償夙願。”
爾籁沒應聲,轉過臉來看她,如同二人初次見面時那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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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教你,怎麽讓他心甘情願為你赴死。”
這是賀旸鐘當初附到爾籁耳邊,落下的一句密語。
“沒錯吧,你要的是這個。我教你,怎麽才能達成這件事。”
那時爾籁不信,她與賀政是姊弟,既然看出她心中的恨意和殺意,不揭穿就罷了,怎可能還幫她來殺人。
“十六與我二弟密謀多年,別人不知道,我不會不知道。他們要與太子分庭抗禮,而我……”賀旸鐘眼含深意看着她,“要從中分一杯羹……不對,不是分一杯,我要連鍋端走,這天下寶座上,怎能坐一個兩個庸才。”
爾籁自然是不明白她說的這些大道理的,于是緘口不言。
“最好的結果,是太子、宣王和賀政都死掉,這樣即便想争,也沒人能與我争了。”賀旸鐘坦然地對她說着自己的心裏話。
想達成目的,她必須在此刻拉攏眼前這個女人。
“十六非尋常男子,要拿捏他,讨好和耍脾氣都不是最上。”賀旸鐘拉起爾籁的手,“患得患失才是。先讓他得、再讓他失,就如同攥着一根牽着他的繩,時而緊、時而松,時而要讓他覺得,這繩子眼看就要斷了,那才可以。”
那天她只在爾籁屋裏坐了不到半刻,便替她安排好了之後的所有事。
爾籁原先只能照着從前匡靜做過的事,鹦鹉學舌一般笨拙地學,示弱、嬌氣、勾腰帶……從那天起,便換了另一條路。
她步步學、步步用,一步步把賀政牽引着進了自己的陷阱,讓他同樣陷入孤立無援之地。
很難說清,這些日子裏,她究竟是在用真心,還是在演虛情。
她只知道,她下定了決心,要為匡靜報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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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也恭賀你。”爾籁說,“得到好結果。”
賀旸鐘抿嘴一笑:“結果如何,非人力所定。我能做的,皆在結果之前的一路。你可知賀政為什麽會敗?”
爾籁搖頭。
“因為他犯蠢了。”賀旸鐘搖頭,“皇權之争向來是生死之争,莫說兄弟姊妹,就是父母同樣鬥得你死我活。當年的父皇、母後、我那兩個弟弟,皆是如此。他賀政不是不懂,”她擡手敲了敲自己腦殼,“只可惜犯蠢了,人就離死不遠了。”
“他想着鬥倒皇後功成身退再抽身而出,真真癡人說夢。不入局中,又怎能鬥得贏?我不過推他一把,既是幫他,也逼他為我做嫁而已。更何況……”她看向爾籁,“他被你沖昏了頭,竟對你不設防。”
“是被你沖昏了頭。”爾籁道。
賀旸鐘輕笑:“不過也不是不能懂。這十來年,他怕是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,也沒遇見過一個知心人。他以為自己抓住救命稻草,當然要拼死去留住,只可惜抓錯了地方——什麽能有權勢來得穩妥呢?哼,但凡他有一刻清醒,都不至于看不出端倪,走到如此地步。”
“你可憐他。”爾籁說。
“這天底下……”賀旸鐘斜睨她,“盡是可憐人。”
“我會是第二個雲舟麽?”爾籁忽然平靜地問。
賀旸鐘有些詫異,未及反應過來,便見爾籁一手擒住了她。頸間挂着的石刻像被她捏在手裏,抵在賀旸鐘的頸間。
那石刻像是來之前爾籁親手打磨過的,邊緣極為鋒利。
佘将軍連忙帶人戒備:“快放開太女!”
賀旸鐘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:“好、好!你可學得太是好了!”
“我只要離開皇宮,不想傷你。”爾籁輕聲道。
“佘将軍,命所有人退下,不要阻攔她離開。”
“太女!”
“退下!”
佘将軍咬了咬牙,只好後退幾步。比起賀旸鐘,他更為賀政的死憤懑,當然谷欠殺爾籁而後快。他死死盯着她,卻只能聽命于更上位者。
爾籁擒着賀旸鐘退出殿外,走出一會兒去,忽然松開她,脫下華彩外袍,露出裏面的深色裏衣來。
“至此,你我互不相欠了。”
在賀旸鐘身後留下一句之後,她便如同當年潛入皇宮的雲舟一般,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。
感覺到頸間的壓迫感消失,賀旸鐘才睜眼,低聲嘆道:
“一個刺客而已,盡管走吧……你也再掀不起什麽浪來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