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0章 攪夜宴生殺見月明(五)
攪夜宴生殺見月明(五)
還是去年的事了,當時在善才坊,曾有一剛出宮的宮女當街攔住了賀政。那女子是胡女長相,說有話要說。
賀政本想着她是要錢,打算叫人打發了的,可那女子拿出一樣信物,并說自己是皇後身邊的宮女,攔住了他的腳步。
他命人把胡女帶回府中,屏開旁人,這才開口:“說吧。”
那胡女便跪在地上:“奴名叫阿奇舒,是從皇後還是太子妃的時候起,就在她身邊端茶送水的宮女。剛到二十五歲被放出宮來,殿下可知道,奴真是費了好大力氣……才尋到殿下的。”
“說點有用的。”賀政勉力保持着在外人面前的穩重和禮節。
阿奇舒交給他的,正是一枚他父母親定情的信物同心結,那枚同心結早該遺失了的,可此時正握在他手力,上頭還沾染着半塊黑色。
當年賀霆出門匆忙,沒來得及佩上,但陳王妃去東宮陪太子妃的時候是帶了的。可當時她為救太子妃換了衣裳,後來就再也沒找着過。
“你怎會有這個!”賀政不自覺提高了聲量。
阿奇舒叩首回道:“殿下!這是當年從先陳王妃身上掉下來的!殿下,先陳王妃……并非死于逆黨!”
“你說什麽?”賀政冷笑,“哼,你是撿着了我母妃的小玩意兒,故意藏了多年,用來訛我的吧?”
阿奇舒連連搖頭,哽咽着說:“殿下,當年反賊趁夜殺入東宮,先陳王妃與太子妃——也就是當今皇後——一同藏匿躲避。誰知反賊幾乎将東宮一寸寸找過去,皇後沒辦法,便想到找個人來代替自己。”
賀政手忽地一緊,攥成了拳頭。
“可皇後養尊處優,若是随便找個人來假裝,恐怕是行不通的。于是……”阿奇舒眼裏掉下淚來,“于是,她想到了正在身邊的先陳王妃,搶先命人下手打暈王妃、給換上了她的衣服,自己再扮作王妃混在人群裏,看準時機逃了出來……”
“胡說。”賀政臉上仍挂着笑容,但眼底的光卻愈發冷了,“你這賤婢,竟敢胡亂挑唆我與皇後的關系,簡直是吃了豹子膽……”
“這枚同心結,就是鐵證!如真像傳言所說,王妃是在被抓到之前主動換上太子妃的衣裳,這枚同心結,她必然不會帶在身上,那上面也就不會有血!那些奴仆打暈王妃後假意護她出逃,實則專門往逆黨手上撞去……奴因年紀小,雖目睹了整件事,卻幸而沒被人發現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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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奇舒再次匍匐在地。
“每每見殿下與皇後和睦相對,奴心中實在苦不堪言吶!這麽多年來,奴一直良心不安、一直想把這件事說出來。可奴心裏知道,即便說出來也于事無補……殿下,奴不奢求殿下希望原諒為奴的自私和膽怯——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說出事實的。只希望殿下能夠知道當年事的實情,別一輩子活在欺騙裏……”
賀政擡手把同心結放到眼前,看着上面凝固多年的黑色的血跡,忍不住笑出了淚。
他想起這麽多年,皇後對他的無微不至、關愛有加,甚至有的時候比對太子還要好。小時候他惹了事,皇後會讓太子替他兜着,寧肯自己的兒子挨罵,都不能讓他挨罵。
可這一切,卻原來只是儈子手對自己做過的錯事的愧疚!
他回身從架上取下另一只同心結,一樣的款式、材質,那只上面幹幹淨淨的,一絲灰塵都不曾沾染。
“阿奇舒……”他渾身的力氣像被抽幹了。
“殿下……”
“你可還要家去?”
阿奇舒不解地搖頭:“奴……奴已無家可歸了。”
賀政閉上眼笑了笑:“那……你是想活、還是不想活?”
“殿下!”阿奇舒面露驚詫,慌忙直起身板道,“自然……自然是想活的……”
“所以你才來找我,意圖用這一件事,換我對你的庇護。”賀政終于恢複理智,轉身面朝着她,“你以為、這樣做,就能遮掩你助纣為虐的罪過?”他一步步向着她走去,“你以為用怯懦當借口,就能心安理得讓我放過你麽……”
他一把掐住了阿奇舒的下颌,用力到她的臉有些扭曲變形了。
“你——你們……都太不了解我了。”他輕輕說着,“為了報仇,我已經做了太多,并不介意再多一點……照我說的做,就讓你活,否則……我會讓你……生、不、如、死。”
阿奇舒被吓得大氣不敢出,只能眨眼點頭,不住地向他表忠心。
她不過是想搏一把,若能以此得到祁王的看重,那便是後半輩子高枕無憂。可她怎麽都沒想到,平日裏溫潤和善的祁王,背過人去竟是這般兇煞模樣。
賀政放開了手,面無表情地盯着她。
“低……殿下……”阿奇舒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,雙手捂着被掐疼的臉,戰戰兢兢看向他。
“我該怎麽處置你?”賀政是在自言自語。
“殿下……奴……”
賀政沒理她,開門出去叫了姜瑜過來:“去趟盧家,找盧衍,讓她帶幾個心腹過來……兩個,不能多,就說……”他斟酌了片刻,“到她給我還人情的時候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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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奇舒被賀政灌過迷藥,換上府裏丫鬟的衣裳,交由盧衍帶了回去。當年盧衍欠他一個大人情,她遠離朝堂政事、又身份尊貴,是囚禁阿奇舒再合适不過的人選。
“迷藥不能日日用,但你要讓人看好了,最好将她鎖在地牢、密室裏,堵上嘴,一聲都不要讓她發出來。”他冷着臉對盧衍說,“你知道的,這世上總有不能聽、不該聽的,若你聽了……”
“我懂。”盧衍還是笑得沒心沒肺,“這些大道理不必告訴我,不過我要替你看她多久?”
“多久……”賀政失笑,“我也不知道多久……一波未平,我尚且不知那柄利劍要去哪裏尋,卻又來一樁……”
“祁王殿下也說這樣的喪氣話?”盧衍一副看好戲的神情,“少見。算了,我不問了,左右不過多一張嘴,當初你替我救小柏,這回人給我,你就放心吧!”
那過後沒兩日,便是昭然看見賀政失魂獨坐在池塘邊的那次。
他曾在房裏悄聲哭泣,淚流不止。他甚至曾想辦法側面查證,不惜去提起當年話頭來試探皇後的反應,皇後只假作感慨、哀嘆,然态度卻分明是模棱兩可、避之不及——似乎從前就是如此,只是他從沒有注意過——這更讓他确信了這件事的真僞。
他愈發痛恨自己的無能,竟把害死母親的人當作自己的親人,甚至要眼看着皇後将來成為太後、尊享無上榮寵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。
他是對仇恨極為看重的人,尤其是雙親之仇,若非如此,也不會十年執着于斷絕永王子孫。
在最初的計劃裏,他是想要将爾籁收歸麾下,等到了結賀伏晟,再靜待時機,要她出手結果皇後。
可怎麽也想不到,其中最大的變故竟會是他自己——
在他還沒發覺的時候,他就已經深陷其中、無法自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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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完阿奇舒的講述和皇後的自述,殿中一片死寂。
賀政又是一聲輕笑,開口道:“我的父母……都慘死在那一晚。我的母親……竟是如此枉死……而你呢……你貪生怕死,享後位之福、卻不肯擔後位之責,何以為國母?更枉為人母!”
義正公主早被吓傻了,跪在興安公主身後,時而看看自己的母親、時而看看自己的兄長,抽噎個不停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皇後痛哭流涕,爾籁仍舊不發一語,默默換了個手拿劍。
賀政掉轉目光:“太子早知此事,卻縱容包庇,敢問又何以為儲君?何以為将來的國君呢!”
“陛下、陛下!”皇後急了,“此時與太子無關,他當年也還只是個孩子。何況他這麽多年功勞苦勞、大大小小,從未有失!吾一人之過、願一力擔之,不要牽連我的孩兒!”
“若我父母還在,今日也會是這樣護着我的吧……”賀政怔愣着望向皇帝,淚珠也掉了下來,“是你告訴我,他會說——‘笑笑吾兒,無需追鬥摘星,只得一安樂足矣’。”
“可若殺人不能償命,我又怎可得安樂?母親沉冤十餘年,我卻敬兇手為親!若她和父親泉下有知,又會作何感想啊……”
“夠了。”皇後幾乎掩面而泣。
皇帝臉上同樣老淚縱橫,一場好好的家宴被鬧成這般模樣,實在是他不願見的,可究其根本,他卻又誰都不想去怨。
“當年禍事,有朕之責。”他兩手緊緊抓着一雙兒女,目光看向賀政,“朕沒有護好你的父母、沒有護好天下臣民……”
“陛下,”賀政打斷他的陳情,直挺挺跪下,“今日衆目睽睽,皇後俯首認罪,難道還不足以處置麽?難道事不從曲直,人不分善惡麽?”
殿上以佘将軍、魯國公、賀宥等人為首,與賀霆夫妻或賀政交好的數人,突然前後腳跟着跪了下去。
“陛下!”“陛下……”
皇帝有些喘不上氣來,掐着宣王和興安公主的手更為使勁了。
“夠了!”皇後總算提了口氣,高聲說了句,“十六,這些年苦了你,我一直想要盡力彌補,可到最後……”她扯着嘴角笑了笑,“我只以為世上真有‘視如己出’這回事,可到底……你不是我的孩子。”
她看着瑟縮的女兒和迷茫的兒子。
“此事皆由我起,也該由我結束。我一時貪心犯下大罪,只該以這條命來謝罪。陛下,只希望……勿要牽連我們的孩子……她們是……”
她一狠心,雙手抓住了爾籁手中兵刃,朝着自己的脖子紮去。
“無……辜的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