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9章 攪夜宴生殺見月明(四)
攪夜宴生殺見月明(四)
殿內瞬間便安靜下來,人們紛紛朝爾籁看過來,不住地竊竊私語。
又聽爾籁接着說:“曾聽祁王說,自前任教坊使卸任後,将近十年再沒人跳過這支舞。是以民女特意為今日夜宴預備,願獻給陛下和皇後。”
“父皇,不可。”太子起身道,“此曲乃刀舞——今日家宴,人人近身,怎可見兵刃……”
“太子所說偏頗了。”吳清詹朝皇帝拱手,難得與太子不一言,“此曲乃太/祖摯愛,康婕妤當年在宮中不知舞了多少次,且有佘将軍、高将軍護衛禦前,難道還怕出事不成?”
他看向爾籁:“《青城》一曲,最難是在舞風。康婕妤将門出身才有赫赫沙場之風,老夫倒是想瞧瞧,娘子要如何舞這一曲。”
皇帝似乎被說動了,擡手讓禦林軍大将軍高晟上前:“将你的刀解給她。”
衆人都是一驚,高晟急忙跪下。
“無礙。”皇帝倚在靠上,似乎是志得意滿,“既然是十六準備的,那便一觀也無妨。”
賀政中的毒量很輕,這會兒作用已經開始消退了。可就這麽片刻之間,局面卻已經全然脫離了他的掌控。
高晟不着痕跡地朝他看了一眼,擡手将刀抛出。
衆人都凝神靜氣,只見爾籁淩空接過環首刀,手腕輕旋一圈,便把刀收到了身後。
她回身望向角落裏的琵琶女,對習照道:“勞煩要她為我奏樂。”
習照下意識看了父親一眼,儲聞侯略一思索後點了點頭。
那琵琶女被人請到了殿中,顯然有些張皇,起手頓了幾次,指尖才落在弦上。
随着第一聲響,爾籁擡手摘去了出門前翠華特意簪上的發釵,背過身去面朝着殿外。
Advertisement
外頭天色将暗,宮人們已經陸續在掌燈了。
這首舞曲共分兩段,前半舒緩哀婉、後半昂揚激烈。
樂聲剛進主調,爾籁忽地繃足擡腿後回腰,朝天高高抛出了手中的發釵。
衆人的目光被吸引去,再看回來時,只見她一個前翻把刀平放在了地上,兩手向着頭頂蜿蜒交叉而起。
她目光空靈,卻并不落在誰臉上,只落在地上、天上和自己的指尖上;
她腳下輕盈似驚鴻平掠、飛燕過雪,柔和但處處體現着有力,并非只流于表面,極具美感和律動。
吳清詹情不自禁流露出了感嘆,略微點了點頭。
到後半段,琵琶聲驟然急促,教坊樂師們不自覺拿起了樂器——鼓、琴、箜篌都跟了上來,樂聲陡揚,萦繞殿中。
爾籁轉而跳起了一陣旋舞,力道之大,竟甩開了她精心盤好的長發,跟着兩個接連的單手前橋,如瀑一般的發絲盡數散落在地。
她撿起刀昂首信步,以刀為支、上身後仰,在空中劈出了一個筆直的一字馬,接着雙手反向,左手高舉,右手居然挽了個劍花。
“彩!”有人鼓掌應和,衆人回過頭去,卻見是被安排在邊角的魯國公盧偉道,一旁還坐着他的妻兒,“妙舞之姿,便是康婕妤再世也不過如此了!”他旁若無人地感慨。
皇帝臉上的神情有些難以捉摸,皇後卻看着爾籁,似是有些不滿地搖了搖頭。
賀政仍舊坐在原地,面色卻越來越沉。
他側目望向坐在盧偉道身旁的盧衍,她神情自若,面上沒有絲毫的慌張,甚至還對他揚起嘴角笑了笑。
他收回視線來,剛剛才能動的右手忍不住死死掐住了左手食指——他不知道爾籁究竟要做什麽,只知道她原來早就看穿了他。
到此時此刻,他才明白過來,身邊的所有人早都已是不可信了。
眼看一曲将畢,就在衆人擡手打算喝彩的前一刻,變故陡生!
只見爾籁忽地調轉劍鋒,兩步上前停在皇後身旁,只輕輕一個轉身,便把劍架在了皇後的脖子上。
兩邊伺候的婢女都還沒反應過來,甚至站在皇帝身側的高晟也愣了一下,而後才急忙高喊:“陛下暫退!——”
皇帝急忙從座上起身,就被頭一個沖上來的興安公主拉着離遠了,她将皇帝護在身後,對高晟點了點頭。
離上席最近的太子和宣王此時反應過來,急忙上前去扶搖搖谷欠墜的皇帝。
衆人紛紛站起往外撤去,兩隊禦林軍魚貫而入,刀箭俱全,齊齊指向挾持着皇後的爾籁。
“你……你這是做什麽!”皇後驚懼不已,難得見她如此失色,她慌忙看向仍坐在原位沒起身的賀政,“十六!十六……”
太子幾人也喊:“十六,你快叫她放開母後哇!”
皇帝此時似乎才想起爾籁的身份,忙也怒道:“十六!這是怎麽回事!”
賀政對他們的呼喚置若罔聞,他緩緩眨了眨眼,目不轉睛地看着爾籁。
爾籁躲在皇後身後,為防暗箭,只露了一雙眼睛在外,與他遙遙對視着。
“十六!”“殿下……”
許多人都在喊他,他總算以手撐地站了起來。
“元、玉、盧……”他一字一頓地念出了皇後的姓名,眼看皇後在驚恐之餘帶上了疑惑,他卻又輕笑着問,“永王之亂當夜,我的母親……”
他往前邁出一步,直視着她瞪大的雙眼。
“究竟是……怎麽死的?”
皇後的嘴唇很明顯顫抖了幾下——她似乎明白過來,今夜的驟然發難,所為究竟是何了。
“十六……”她哽咽了一下,“你……你可是聽了什麽人挑唆?你母親自然是為護我……”
賀政彎腰拿起面前不知誰的一杯酒,向着皇後和爾籁在的方位狠擲過去。
酒杯瞬間砸在牆上炸裂,酒水飛濺,落了一些在二人身上,爾籁拿劍的手卻紋絲未動。
皇後害怕極了,淚水止不住地湧上來。她求助的目光看向皇帝,皇帝望着她和賀政的眼中,卻帶上了滿滿的疑問。
“我……”皇後盡力仰起脖子,不讓刀鋒碰到自己,“十六……你怎忍心……”
“你怎忍心!”賀政高聲反問。他緩緩再往前去,邊走邊沉聲質問,“她與你情同姊妹,你怎忍心?”
“她怕你在宮中無人作伴,常常進宮去陪你,你怎忍心?”
“她家中尚有十二歲的小兒,你怎忍心?”
他停在皇後面前三步開外,擋住了弓箭手的視線。
“嬸母……你怎忍心,親手将她送到叛軍手裏、讓她替你去死、讓她被人折辱呢?”
此話一出,堂上頓時一片嘩然。
“十六!”皇帝有些急了,眼看着想往前去,又被人拉住,“你胡說什麽!”
“我胡說?”賀政回過頭來看向他,眼中恨意讓皇帝都忍不住退卻,“你不如問問她,問問你的發妻,當年她究竟是如何從叛亂之中活下來的!如何借着別人的命,一步步坐到今天這個位子上的!”
盧衍趁勢上前跪下:“禀陛下,祁王殿下曾要我幫忙照應一女子,此女今日就在宮外,可否召她入殿陳情?”
賀政嘴唇緊抿沒有說話,盧衍甚至都沒看他一眼。
皇帝不知該作何決斷,宣王低聲勸道:“陛下,今日之事恐難善了,十六如此大費周章,還是聽聽他怎麽說吧。”
“你不要火上澆油!”太子立刻來了氣,“母後堂堂一國之母,怎能被那些人構陷?”
“呵。”賀政忽然失笑,後又收斂笑意,一雙平靜無波瀾的眼睛掃過太子的臉,“這麽說……你也知道?”
太子頓時啞口無言。
“讓她進來吧。”皇帝嘆了口氣,握着宣王的一只手稍稍用力了些。
佘将軍親自去帶了那女子前來,她被打扮成丫鬟模樣,一進殿就跪了下來,對着皇帝連磕了幾個頭。
“陛下饒命!陛下饒命——”她不住地求着。
“你是何人?”皇帝被扶着坐了下來,太子要來攙他,卻被他一把推開。
興安公主目光一動,立刻上前替太子扶住了皇帝。
“奴……奴阿奇舒,曾……曾在皇後宮中做過十多年宮女……”阿奇舒沒敢擡頭,趴跪在地上說。
“擡起頭來說話。”皇帝冷靜下來,恢複了幾分君王之姿,“你說,關于陳王妃之死,你都知道什麽。”
“奴……”阿奇舒擡起頭來,先看了皇帝一樣,又轉過臉去看賀政,最後似乎是不經意地與興安公主對了一眼,“奴親眼看見……皇後命人打暈陳王妃、扒下她的衣裳,再給她換上太子妃服制,而後……”她吞了口唾沫,“而後讓幾名東宮護軍……架着陳王妃向外逃去……”
“你這賤奴!”太子勃然大怒,便想對她出手。
佘将軍一腳踢開他的手,擋在了阿奇舒面前。
賀政沉默地望着皇帝,皇帝難以置信地看着他,再看他身後滿面怆然的皇後。
“玉盧啊……”皇帝眼中不知何時起含了兩顆淚珠,他顫聲叫着,“我不問別人,你我幾十載夫妻,我只問你一句——”
“這件事……當真麽?”
皇後一副傾頹模樣,已經放棄了掙紮和抵抗。她苦笑着,眼中卻不住地流下淚來。
“當……真……麽?”皇帝又問。
“父皇!”太子跪在地上,對着皇帝叩首。
“真。”皇後輕輕吐露出一個字來。
她張了張嘴,許久才又說:“是啊,她家中……尚有十二歲愛子,又怎舍得為我去死呢?”
她看着泣不成聲的太子。
“為母親的,自然……都是如此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