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8章 攪夜宴生殺見月明(三)
攪夜宴生殺見月明(三)
上回進宮,爾籁是被從偏門帶進去的,這次因祖祭,正南的東西兩道小宮門都開了。
衆人都是前後腳來的,車馬堆在宮門外,各家的小厮、丫鬟們抱着禮品等皇宮禁軍查驗。
平日在京卻鮮少被接見的親族們,年年都會趁着這個機會去拜谒一下,自然是要帶禮的。
賀政往年是用不着的,但因今年帶了爾籁,便特意叫人準備了些,當作她敬獻給皇帝、皇後的禮品。
二人同樣在門口搜過身才進去,被引着去了晚上宴席的廳裏侯着。
席位已經布置好了,太子、義正公主、興安公主、宣王幾人都已入座,桌上擺着些茶點、瓜果。乍一看到賀政帶着爾籁,幾人還有些意外,不約而同彼此對視過,而後才起身過來說話。
爾籁先對興安公主點點頭,而後跟着賀政對宣王、太子、義正公主招呼。
太子剛想說什麽,便聽一人脆生生道:“莫不是那天見過的爾籁姊姊——”
衆人都回過頭去,見是鎮國将軍的四郎百裏鑰,後頭還跟着習照和幾個小丫鬟。
百裏鑰依次跟太子、宣王和兩位公主問過好,這才看着賀政和爾籁:“那日在制衣坊碰見,原來姊姊是去訂今日穿的衣裳的。”
習照同樣上前來:“是啊,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姊姊,真叫有緣分!”
二人你一言我一語,說得爾籁有些茫然:“什麽緣分?”
“撲哧——”興安公主沒忍住笑出聲來,“緣分這玩意可不是嘴一張一閉就有的。阿照,你那位蒙面姑娘是做什麽的?”
習照身後的丫鬟中間,有一身形瘦弱的女子,素紗蒙面,懷中抱着一只琵琶,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。
“是要為獻給皇後的樂師,一手琵琶彈得甚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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習照略有點尴尬,悄悄扯了扯百裏鑰的袖子。
爾籁定睛一看,那名所謂“樂師”,正是日前她在街上見過的那可憐女子,不過月餘的功夫,女子早已改頭換面,穿着綠襟大袖衫、抱着上好的琵琶,略施粉黛、眉心勾貼着紅色魚形花钿,若不細看,還真是看不出來了。
百裏鑰于是提了個別的話頭,衆人坐下,又各自聊各自的去了。
賀政拉着爾籁同坐一席,問她:“怎麽樣?”
“嗯?”
“是不是不慣那些人這麽讨好你?”
爾籁想了想:“有一點。”
“今日帶了你來這兒,往後這種事就只會多不會少。等過段時間,照我們之前說的,我向陛下請辭,咱們遷居他處,省得這些人來心煩。”
賀政似乎是真的在考慮:“揚州繁華,我在那兒有間宅子,可以去那兒看看……”
爾籁看着他一張一合的嘴,忽然喊了聲:“賀政……”
“嗯?”賀政朝她湊過來一點,“說什麽?”
爾籁沉默了半刻:“揚州……離我阿姊,有些遠了。”
賀政的身子不易察覺地僵了一瞬間:“倒是……倒是我忘了……”
過了沒多久,吳清詹、付如俊等十來位京官也都陸續進門來。該到的人到差不多了,佘将軍和內侍官前來叫去準備祭祖,廳裏等着的人十有八九便都站了起來往外面去了。
已經成婚的家眷們同樣跟着去,只剩下五六個人還坐在席位上,其中就有爾籁和百裏鑰。
習照的母家也是皇室近親,百裏家雖同樣位高權重,但要出席太/祖祭禮還是差了口氣,因而他是算習照的未婚夫婿來的,所以也還不能去祭禮。
百裏鑰又過來跟爾籁搭話:“姊姊也不能去?在下也是,我與小照雖有婚約,但她還不到成婚的年紀,我還只算半個她家人。姊姊頭一回來吧?這祭祖雖說是家裏人的事,可忙活起來也得有個把時辰,等她們都回來,也差不多該要開席了……”
爾籁的目光從他身上掠過,轉身看向一旁習照帶來的那名的“樂師”。
她孤零零一個人跪坐在角落裏,抱着琵琶、低着頭,什麽都沒看。今晚夜宴有教坊的樂師們,專門給她們在廳裏設了位子,不過這會兒人都還沒來,只有幾樣規格大些的樂器擺在那裏。
“算是什麽?”爾籁低聲說了一句。
百裏鑰一愣,沒聽清似的問:“嗯?姊姊說什麽?”
爾籁收回視線搖了搖頭,看都沒看百裏鑰一眼。
見她愛答不理,百裏鑰也不再強湊這個沒勁,跟她道了別,悻悻地坐了回去。
爾籁拿起桌上的銀筷捏了捏,望向了上首階上的兩個席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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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了近兩個時辰,祭祖的人群才浩浩蕩蕩回來。
教坊的樂師們提前進場了,一直坐在屏風後,此時皆是起身垂首而立。
賀政是跟賀宥一同回來的,倒是太子和宣王二人,竟然一同攙着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走在最前頭。等伺候那位老人上座之後,衆人才分別坐下。
“那是伺候過太/祖的老人了,年年都要接到宮裏來參加祭禮和夜宴的。”賀政一邊坐下,一邊對爾籁解釋。
這麽大年紀還要折騰來折騰去,顯然是為了做給別人看的。
爾籁沒說什麽,望了一眼坐在對面的興安公主。
興安公主剛坐下,正跟旁邊的義正公主說笑,見爾籁看她,便朝她遙遙舉起了一杯水,露出一個略帶得意的微笑。
“陛下和皇後呢?”爾籁看着上首的位子問。
“得去換身衣裳、歇息下再來,畢竟也是五十歲的人了。”賀政拿起桌上的瓜果,随意吃了幾口,“這一通折騰,我都有點餓了。”
果然過了好一會兒,帝後二人才換了身衣裳出席,随意地攜手步入殿中,衆人皆站起。
皇帝笑呵呵地拜手道:“坐、坐……今日是家宴,還跟往常一樣,自在就好。”
入座之後,皇後這才吩咐內侍開席。教坊歌舞起頭開場,酒、菜很快就都端到了桌上。
賀政對這些沒什麽心思,只熟練地将好吃和不好吃的分開兩堆,一堆放在爾籁面前,另一堆放在自己跟前。
爾籁今日似乎食谷欠不振,哪一道菜都只是淺嘗辄止。
他看得好笑,怕樂聲響得她聽不清,便湊近了說:“平日聽翠華說你饞甜,怎地今日這麽矜持了?怕人說?……若是喜歡吃哪個,悄悄告訴我,我找光祿寺的人要菜譜回去,讓碧珠在家裏給你做。”
爾籁的筷尖一頓,才夾起的一塊玉米糕就這麽掉在了桌子上。
賀政随手撿起放進自己嘴裏,又重新給她夾了一塊,還把碟子拉近了些:“我的錯,不該打擾你夾它的……”
有人叫了他一聲,他順手舉起酒樽舉了舉杯,抿了一口酒下去。
擦了擦嘴,他又說:“今日家宴,其實是給那些除了皇室名分之外一無所有的人設的。我朝歷經四帝,兒孫幾代也有百八十人了……今來的這些人裏,不少都是一年到頭也就見皇帝一兩面、風光那麽幾天的,由他們去露臉,咱們就當陪襯,一會兒等陛下叫,我再帶你去讓他看……”
他吃了一口兔肉,見爾籁神情好似有些恍惚,于是關切地問:“怎麽了,不舒服麽?”
“賀政……”爾籁放下了筷子,輕輕喚了一聲。
“嗯。”
爾籁微微轉過頭來看向他,目光之中透出的,是讓他十分陌生又熟悉的漠然與平靜——那是她們初相識時,她曾看他的眼神。
賀政忽然有些沒由來的心慌,趕忙握住了她的手:“怎麽了?你跟我說……”
“你不是……還有仇沒報麽?”
賀政眉心擰作一團,神情凝重起來。
“你父親的仇,我們一起報了,母親的呢……不打算報了麽?”
“爾籁……”賀政的聲音終于冷了下來。
他用力攥住了她的手,似乎想用這點疼将她喚醒過來。
“我答應過你,要替你報仇的。”爾籁并沒使勁,只是伴着歌舞聲,繼續悠悠地說,“就在這宴席上,讓你的仇人身敗名裂……如何?”
賀政一把将她拉近了,用身體擋住周圍人的目光,壓低了聲音:“你知道什麽……”
他此時的心情,已經不能用震驚來表達了,更多的是恐懼——他在害怕失去。
爾籁擡起沒被捉住的一只手,捧着他的臉湊上前去,在他耳邊小聲說:“是你要我幫你報仇的,祁王殿下……你難道……真的能說放下就放下麽?”
這是她第二次這樣問他了。
“怎樣才能讓高高在上的皇後失去她所擁有的一切呢?”爾籁喃喃道,“若在這殿上,當衆揭發她從前所為,是不是就可以?”
賀政死死抓着她的手,似乎是想鉗制住她。
她卻在他耳邊輕聲一笑,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:“你忘了……你從來都不是我對手。”她甚至都沒使勁,便從他手中抽出手來。
她指尖夾着的銀針上淬了毒,只在賀政側頸上輕輕一紮。他想起身去攔她,卻眼前一暈又跌了回去。
衆人吃驚地看着爾籁起身走到帝後席前跪下,似乎是有話要說。
皇帝平靜地看着她,轉而看了一眼好端端坐在原地的賀政,擡手叫停了歌舞:“這是做什麽?”
爾籁叩首拜道:“民女爾籁,初次得見天顏,願為陛下、皇後獻舞一曲,以表敬心。”
“哦?”皇後倒有些驚訝,“你會跳舞?打算跳哪一曲?”
“民女願獻——”爾籁直起身來,直視着皇後,“《青城山色。》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