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7章 攪夜宴生殺見月明(二)
攪夜宴生殺見月明(二)
要去參加的是太/祖祭禮,自然不能随編拿件衣裳來對付。
翠華特意找了碧珠出面,想請她相熟的、京城中赫赫有名的“裁衣聖手”來為爾籁量體。
那聖手已快七十歲了,甚少出門,縱是祁王府相請也不遠來,只回話說讓碧珠帶着貴客上門去。
于是翠華、碧珠二人便領着爾籁前去制衣坊。
聖手已是滿頭華發,加一身素袍,乍一看去,有股飄飄仙氣。她從頭至尾都坐在旁邊下指令,實際是她的小徒弟們在做事。
前後兩人把爾籁夾在中間,仔仔細細從頭到腳量過去,反倒弄得爾籁有些尴尬起來。
量過身圍,聖手才起身道:“待過兩日,小徒會将繪好的衣樣圖送到府上,供貴客挑選。今日量體已畢,貴客請回吧。”
一旁的桌上平攤着一件寶相花紅地團錦裙,為避免跟量體的二人對視,爾籁盯着那衣裳看了好半晌了,于是随口問:“那是拿來賣的麽?”
聖手看了一眼:“不、不……那是儲聞侯習家的小孫女訂的,這兩日才制好,也是時候她來取啦。”
結果爾籁一行幾人還沒走出店門,便見外頭兩人往裏來了,邊走邊說:“這是祁王府的車架,祁王也來了?”
翠華一眼認出來人,急忙小聲對爾籁道:“這是鎮國将軍家的四郎百裏鑰,還有儲聞侯的小孫女習照。兩位都是既沒爵位、也沒官職的,看樣子是剛從哪家作客出來……”說完與碧珠先上前,對二人行禮,“見過習小娘子、百裏郎君。”
二人哪裏記得她是誰?雙雙一愣,彼此對視一眼。
“奴是祁王府的管事丫鬟翠華。”
“奴祁王府碧珠,之前府中設宴,曾有幸伺候過兩位。”
翠華再轉身向爾籁:“這是祁王的客人爾籁娘子,今日便是陪着她來的,殿下事繁,并未一同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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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說賀政沒在,百裏鑰似乎松了口氣:“原來如此,在下這廂有禮了。”
習照也跟着行禮,安安靜靜對着爾籁笑了笑。
“習小娘子,衣裳已好了,便請拿回去吧。”聖手上前打了個招呼,讓徒弟幫習照将衣裳裝好。
爾籁剛出門要上車,卻聽旁邊響起了一陣婉轉悠揚的琵琶聲,還伴着幾句唱腔——
“六月裏來雨打荷,妾為郎啊燈夜織;
九月裏來白霜降,郎去從軍聲聲辭;
臘月裏來銀滿山,三九望郎九九歸;
三月裏來不洗袍,妾今離魂但問愁……”
不光是唱詞,就連她的唱聲裏,都帶着哀怨離恨。
爾籁上前去看,只見一衣着單薄的女子懷中抱着一把琵琶,光着腳坐在石階上。一曲畢,有人傾囊解袋,那女子不住地向衆人道謝,手上再一撥弦,竟是彈出一曲《青城山色》來。
“小學琵琶,然卻家道中落,只這一把琵琶是全部家當了。在此唱一唱,賺些活命錢。”
她悠悠地趁着一開始的緩音說了幾句,緊接着便閉上了眼。
“此曲乃曠世之作,前半雅致、後半恢弘。”
耳畔忽然傳來一個聲音,爾籁回過頭去,見是方才在制衣坊見過的百裏鑰。
“所謂青城,便說的是青州城;而山色,則衆說紛纭——有說代指江山,也有說是金山、銀山,但吾以為,這‘山色’二字,是借喻沁華郡主!郡主一生勇猛善戰,謀略膽識高于天下男子,封官拜相,多少公侯位在其下?這不就是太史公所言——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雖不能至,然心向往之——”
他一副得意洋洋賣弄文采的樣子,爾籁着實有些不解,一旁的習照卻笑着說:“沒想到你知道的還挺多。”
“還好、還好。”百裏鑰心中暗喜,卻都明白擺到了眉目之間。
爾籁于是點點頭:“原來……這曲子是這樣的。”
“娘子不曾耳聞?”百裏鑰接住她的話茬,“此曲絕對算得上我朝‘第一舞’!似這位小娘子一般,能以一只琵琶彈得此調此勢,已算是琴藝上佳了。我看娘子似有所思,是也十分鐘愛此曲否?”
爾籁像沒聽見似的,一動未動。
她平白在黎娘子身邊聽了好幾年,卻從未探究過此曲背後深意,這會兒一聽,頗有些恍然大悟之感。
人總會想起舊事,就像是牛在吃草料時會把一些草料存在胃裏,時不時拿出來反刍——這是人在惆悵低迷時,常常會去做的一件事。
習照看了看那琵琶女,小聲對百裏鑰說:“我家裏有把好琵琶,本是打算皇後壽辰時獻給她的,若連帶着琵琶女一同獻上,是否更有心?正好你上個月給我了幾盒松香……”
“知道了,我這就命人把人帶回去,你在家等着,最晚明日送去。”百裏鑰悄聲回應。
習照美滋滋低下頭,再往旁邊看時,卻見祁王府的車馬已經走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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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霆夫婦的祭禮是在家裏過的,爾籁并未陪着一同祭拜,只在祭拜過後,陪賀政在供奉牌位的東堂外坐了坐。
賀政已經有些習慣了她偶爾的沉默,以前她在他面前表露的,是純粹的冷漠和不關心,現在卻是另一種自在和放松。
兩個人并肩坐在廊下,望着陰雲翻滾的天空,似乎這一刻會這樣永遠持續下去。
“聽說去太/祖祭的衣裳快做好了,”賀政轉過頭來看她,“要我陪你去取麽?”
爾籁搖頭。
賀政望着她垂看向下的眼睛,忽然問:“爾籁……你也會有一天離開我麽?”
爾籁擡眼看他,似乎有些不解。
賀政卻好像又覺得自己這話說得不妥,搖了搖頭:“沒什麽,不想那麽多了。”
今年的雨水比之往年更為充沛,從四月中旬哩哩啦啦下到了五月初,常是連下兩三天、停一天,再接着下。
春播才下的種子被淹了不少,農戶們日子怕是又要不好過了。
但在京城之中,卻是一如既往的熱鬧繁華,畢竟各家大戶們囤積糧食、柴鹽都至少夠一大家子過上一兩年,更不必說,還有京畿的常備倉,便是真的鬧饑荒,也鬧不到京城裏頭來。
五月二十一這天早上,仍是個大陰天,前一天天上就開始堆黑雲,可到今早,這雨都沒下下來。
天亮的不算早,爾籁醒的時候,外面還是凄清清的。
她坐在鏡前,面無表情看着鏡子裏的自己。
這幾個月來,她的面色比起從前好了太多,既沒了寒毒侵擾,又有好吃好喝,額上、面頰看起來都帶着光澤。
她擡起右手,先擋住自己的右眼、又再擋住左眼,最後放下,直愣愣對着鏡子又坐了一會兒。
外頭有人起了,聽腳步該是去茅房,急匆匆的。
她開門出去,眼見天開始亮了,便将窗上挂着遮風的一塊木板取了下來。
外頭的光透進屋裏,恰好照在懸在衣架上的新裙衫上。
那裁衣聖手頭先送來的樣式繁多,有小家碧玉的短袖對襟衫和間色齊胸襦裙、也有如今世家女子們時興的弧領短裙……前後共有五六套裝束,最後還是吳孃孃敲定的,選了一套靛青色齊腰裙。
“這祭禮宴席雖非比尋常,但始終還是家宴,衣着不能過分華麗、更不能與人鬥豔,娘子穿着一身利落幹淨,正是合适。”
翠華半眯着眼從茅房出來,看見爾籁站在門外,揉了揉眼睛問:“娘子起這麽早?還不到時辰,先回屋裏再躺會兒吧。今夜裏得入宮赴宴,怕是要到後半夜,睡不好的……”
祁王府裏下人們漸漸都醒了,屋頂上炊煙袅袅、香味環繞,外頭坊門開了,送菜、送肉、送水的車都從後門排着隊往裏走。
爾籁回屋躺下,但卻始終還是沒睡着,等翠華拾掇好端着飯菜過來,她這才假作睡眼惺忪坐了起來。
“用過朝食,便得淨身沐浴,過午後換上新衣,便可進宮去了。”
這些話已經叮囑過幾次了,翠華卻還是不厭其煩地說:“宮裏規矩多,陛下、皇後、王公和一些大臣們是要去祭拜太/祖的,娘子到時便與其他王妃、驸馬們一同坐等就好。祭禮時間久,等那邊完事,會安排所有人歇息,到時娘子多吃幾口果子、湯水,夜裏的宴席菜式雖多,但殿下總要應付那些人,大約是吃不了多少的……”
“翠華。”爾籁叫了一聲。
“娘子?”翠華停下絮絮叨叨的嘴看向她。
“多謝你。”
“哪用得着娘子說謝,不過是分內之事而已。”
爾籁眼底顯現出一絲淺淺的笑意:“你的姊妹們有你,是她們的福氣。”
翠華有些莫名其妙,但還是說:“既是誇贊,奴……”她頓了一頓,改口道,“我便就不推辭了。”
爾籁轉而問:“今日你們是不進大殿的,對麽?”
“是,大殿之中自有宮人伺候,我們只能在別處偏殿呆着,不過也有吃食,餓不着。”
“嗯。”爾籁點頭,“那進宮搜身嚴麽?”
“自然。”翠華道,“宮門、內宮門、殿門,至少有這三道卡,若安排得多,宴席前還會專門再加一道。不過娘子不必擔心——面見陛下,自當如此,循規而已,人人都是一樣的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爾籁把筷子一放,“吃好了,準備沐浴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