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6章 攪夜宴生殺見月明(一)
攪夜宴生殺見月明(一)
賀政被皇帝叫去,還以為能看見吳清詹,心想這老頭若是在,若他再挨皇帝訓斥,也能勸上兩句。
哪知等他去的時候,吳清詹早已走了,倒是太子正拿着什麽冊子坐在皇帝跟前,二人正在小聲說着話。
“見過陛下、見過太子。”賀政拜過,而後才走上前去。
太子點點頭:“十六來了,正好,你來給一道參謀參謀。”
“什麽?”
“太子正在為今年‘太/祖祭’的祭禮和家宴拟定賓客,十六過來說說,這上頭可有誰是能被劃掉的?”皇帝将冊子拿給他,似乎上回挨罵的事情已經過去了。
賀政看都沒看就丢回給太子:“每年祭禮都是太子主持,這些賓客也都是太子和陛下來定,若非要我定……那陛下不如把十六給删了去。”
“鬼扯!”皇帝被他逗笑了,“這天是太/祖忌日、也是成祖繼位之日,是一代人的終結、也是一代人的開始。欸……太/祖只有這兩個兒子,一個當了皇帝、一個去了山上修道,每年也只有這一天,此兄弟二人才會聚在一起吃上一頓飯,便就這麽被咱們後人當成了傳統,一年年延續了下來……”
“父皇又傷感了。”太子說。
“人老了,心也老了,再不複當年啦。”皇帝搖頭。
賀政跪坐在旁,看着父子二人商讨名單,太子時不時提筆劃去或補上誰的名字。聽到幾個全然不認得的人,他還問:“這是誰?”
太子說:“幾位關系疏遠的從祖兄弟,今年正在京中。”
皇帝搖搖頭,太子便劃去了他們的姓名,整整十三頁紙的名單,挨個看完一遍,太子才起身道:“兒子今後晌回去把座次排出來,好叫禮部早些預備着。年年都得提前一月準備,也差不多了。”
皇帝點頭:“那個你熟,排完就不必給朕看了。”
太子看了看賀政,忽然問:“父皇,其實剛就想問的……魯國公一家的座次怎麽安排?兒子有些摸不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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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看了看他,再看看賀政,冷哼一聲道:“放到黎王叔跟前吧,他老人家跟盧偉道大約聊得來。”
賀旸濟點頭:“好,看十六也等了半晌了,兒子先去忙了。”
賀政起身跟他告辭,皇帝指着太子空出來的位子對他說:“坐。”
賀政沒動,卻朝着皇帝跪了下來。
皇帝又是一聲冷哼:“渾小子。”
賀政急忙磕頭認錯:“都是侄兒的錯,上回惹得陛下不高興。”
皇帝伸腿踹了他一腳:“腿好了?”
“好了。”
“滾過來坐。”
賀政這才坐上前下,皇帝拿過棋盤,他忙挪開擺得亂糟糟的筆墨,低眉順眼地把棋盒遞給了皇帝。皇帝手裏撥着棋子,卻沒有下,許久才又說:“朕本打算……再從祖宗規矩之中找出點什麽來勸你,可太常寺的奉禮郎餘慶卻對朕說——‘陛下為君父,終非祁王生父’。”
皇帝似乎嘆了聲氣。
“那場動/亂發生時,正是春夏交接。雨季纏綿、總也下不完……”
“所有人都告訴我,父皇命不久矣,讓我早做打算,以防永王黨突然發難。我打算了一切,卻唯獨沒想到,會失去你父母親兩口子……十六啊,這些日子來,我一直在想,若你父親還在,月前的那些話,他聽了會怎麽說?”
賀政一愣,竟是有些答不上來了。
皇帝看着棋盤說:“阿弟為人耿直嚴苛,但他兩口子對你的疼愛是至真、至深。有你之後,他辭官四年陪着你們母子周游,好不容易才被我叫回來,最後卻……欸,我為君、為兄,有時卻也為難啊!可若真換了阿弟,為着你,他必會說——‘當不義,則子不可以不争于父、臣不可以不争于君。笑笑吾兒,無需追鬥摘星,只得一安樂足矣……’”
他是真的有些懷念起賀霆來,手中把玩着棋子,卻說:“十六,到家宴那天……你便把人帶來也給大伯父瞧瞧吧。”
“陛下!”賀政忙起身跪下。
“人老了,心也老了……年輕時候明明最是執著的,卻也拗不過子孫了。”皇帝搖搖頭,棋子落在了棋盤上,“陪我下一盤棋吧,下完再去皇後那兒接人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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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進宮皇帝忽然說了那樣一番話,令賀政一路回來都有些難受,悶着頭不言語。
爾籁見他似乎心情不好,便也跟着坐在旁邊不說話。
回府之後,賀政還是什麽都沒說,甚至連招呼都沒打一聲,便搶先回了自己屋裏。
站在後頭看了一會兒,爾籁忍不住問翠華:“他怎麽了?”
翠華搖頭:“這可哪兒知道去?”
爾籁又問:“往日他會這樣麽?”
“少見的,也只有……”翠華忽然頓住了,“诶呀,瞧我這腦子,莫不是今日進宮去,陛下和皇後提起先主了?”
“先主?”
“便是先王與先王妃。”翠華有些擔憂起來,“那事發生的時候,正是當年四月底,再有不到一個月了……陛下曾為陣亡将士、功臣設過祭禮,可殿下從未參與過,每到那一天,都是獨自悶在屋子裏的,就連以前昭然……”
她看了看爾籁臉色。
“昭然怎麽?”爾籁面色半分未改。
“她在的時候,到那一天,都不會去打擾殿下的。”
爾籁想了想:“你先回去吧,我……”她稍作停頓,“我去看看他。”
這還是她頭一次主動到賀政所住卧房,姜瑜帶她到門口,她擡手敲了敲門,裏頭卻一點動靜都沒有。
姜瑜正要開口,卻被她擡手制止。
“你先去忙吧。”她說。
姜瑜看看她,再看看緊閉的大門,躬身退了下去。
爾籁再次叩了兩下門。
“滾!——”屋裏傳來一聲絲毫不加遮掩的怒吼。
“賀政……”爾籁上手推了推門,裏頭是挂了門闩的,“你把門鎖着,我進不去。”
過了好一會兒,才聽見裏頭一陣拖拖拉拉的腳步聲,賀政脫了外衣,有些狼狽地上前來開門。
爾籁進門去,反手也把門鎖好,見他莫名其妙望着自己,便用手去摸了摸他眼角。
“我以為你哭了。”她說。
“怎會。”賀政是有些心煩意亂,但還不至于哭。
“那你做你的,我就在這兒陪着你。”爾籁自覺走到榻邊坐下,看着有些拘謹,似乎也不知道該做什麽。
賀政慢慢朝她挪了過來,站在她面前,低頭看着她,也不言語。
“不是來安慰我的麽?”他問。
爾籁搖頭:“人真的難受的時候,安慰沒用。”
“那怎麽有用?”
她緩緩眨着眼,對賀政張開了雙臂。
她鮮少穿女裝,偶爾這樣一穿,倒是讓人耳目一新,甚至覺得平日裏萦繞她周身的肅殺之氣都少了些,反多了幾分溫情柔和。
“不是不讓我抱你麽?”賀政有些賭氣似的說。
也不知為什麽,這會兒他偏就想耍耍性子。
“現在是你不抱我。”爾籁看着他。
于是他慢慢蹲下身來,跪坐在她面前,側身枕在她腿上,雙手摟住了她的腰。
爾籁有一瞬間的驚詫,卻見他越抱越緊,腦袋頂在她懷裏,長長地吐了口氣。
這是這麽久以來,兩人之間有過最親密的舉動。
似乎過了許久,他才徹底平靜下來,擡頭看向她,卻見她有些紅了眼眶。
“是在……為我心疼麽?”他擡手去摸她的臉。
爾籁沒有點頭或搖頭,只是伸出左手,輕輕撫摸了幾下他的面頰。
賀政心裏酥癢難耐,捉住她的手,轉頭在她手心啄了一下:“就當是為我心疼吧……真想象不到,最後陪伴在一起的,竟會是我們兩個。”他無奈地笑了笑,“這十幾年,每年太/祖祭看見賀伏晟,我都日思夜想着報仇,原來只有真的達成目的,才會覺得這樣痛快。”
“是。”爾籁似乎是覺得贊同,“可你也說過,‘他這樣的人,實在該親眼看着自己失去一切,然後再悲慘地死去’。”
“你還記得。”賀政有些意外,“是,若能親眼見他那樣死,我也死而無憾。可人力終究還是有限,如今能做到的,已經是我所能達到的最好的結果了。”
“如果你有能力,是會讓仇人一無所有再死,對麽?”
“嗯。”賀政應了一聲,“一無所有……是不是這世上最痛的事了?”
“或許是,或許不是。”爾籁想了想,“‘比失敗更痛苦的,是再也不可能贏’,比失去更痛苦的……應該是‘得到之後再失去’吧。”
賀政直起身子與她并肩而坐:“還真是,若沒得到過也就罷了,可一旦得到,再讓失去……”他搖頭,“譬如忽然将我生來就有的這潑天富貴收走,我都不知該要如何自處了。還有盧家,一樣很難接受‘大勢已去’四個字。”
“嗯。”
“多謝你,今日這樣陪着我。”賀政握着她的手沒松開,手心都有些發燙了,“能讓我說說那些……不能對外人說的事。”
爾籁朝他笑了笑:“人總不能一直不明事理吧。”
“對,你說得對。”賀政這時才将皇帝對他說的話告訴她,“爾籁,五月二十一太/祖祭那天,你肯陪我一道去麽?陛下說……讓我帶你去,他想見見你。”
“有什麽講究麽?”爾籁疑惑。
“祭禮當日王公只許帶正室,這是多年來的規矩。溧陽公主與驸早就分隔兩地,但在祭禮和夜宴上,一樣得伉俪情深。爾籁……”
他伸手攬住了她的肩,與她額頭相抵,閉着眼睛低語:
“唯你如日照我……使我如博父奔逐。”
爾籁不解:“那是什麽?”
賀政輕笑一聲:“沒什麽,到時你陪我去吧?”
“嗯。”爾籁點頭,“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