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3章 天子殿跪請締佳偶(二)
天子殿跪請締佳偶(二)
賀政一直跪在皇帝寝殿外,從天亮到天黑都沒再挪一下。
天氣還未轉熱,再加石板地糙硬,他膝蓋一陣陣發疼——這樣跪上一天,饒是二十出頭的年紀,也難能扛得下去。
中途宣王和興安公主姊弟二人還特意來看過他,宣王很是焦急,直說要去勸慰父親,好讓他趕緊起來。
興安公主一把拉住弟弟:“你着急什麽?”她瞥一眼面不改色的賀政,“總要讓十六看看……父親能為他讓步到什麽地步吧。”
賀政擡眼掃了掃她,看到她挂在嘴角的嘲弄的笑,瞬間有些煩躁起來,幹脆閉上了眼。
他實在厭惡這女人的世故聰明,看來在涼州這些年,她所經歷的應當不會少。
“怎麽,我說的不對?”興安公主彎下腰來,湊到他耳邊,“若非知道爾籁想走,你也不會如此着急吧?這麽說來,你還得謝謝我不是。欸——等陛下同意你二人的婚事,就讓她從我府上出嫁怎樣?既堵住了別人的閑言碎嘴,也讓她嫁得體面些……”
“如此便多謝你了。”賀政眼睛都沒睜。
“哼。”她冷笑一聲,“那就祝你……得償所願。”
她似乎話裏有話,賀政沒忍住朝她又看過去,她卻已經扭頭先走了,只有宣王還站在身邊。
“她這次回來,是不打算走了?”賀政看着她的背影問。
“大約是。”宣王點頭,“阿姊一直怕我被太子母子所害,吾二人在朝堂上黨羽漸豐,将來的争鬥不可避免,父親也不出手制止,任由我們坐大。她是怕我孤軍奮戰才特意回來的,等我們扳倒了太……”賀政猛地瞪他,他立刻改口,“哦!事成之後——她才能放心離開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賀政低聲道。
方才一瞬間的色變,他臉上已然有愠容,立刻又再閉上了眼,壓下心中的不快。
“你走吧,這件事不需要你們出手,會有人上趕着給我幫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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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行。”宣王也很痛快,“那你好生照應着自己,我就先走了。”
入夜之後,宮人來掌燈,內侍官特意吩咐給賀政身邊點了一盞燈,又送來了一份熱湯面。
賀政倒也沒跟自己肚子過不去,跪在墊子上端起碗來,把那碗熱湯面吃了個幹淨。
到了戌時前後,他也有些昏昏谷欠睡了,只是雙腿實在疼得厲害,這樣跪着是怎麽也睡不着的。
萬籁俱寂,宮裏連人走動的聲音都漸漸沒了,只有偶爾能聽到巡防隊伍的腳步聲。
賀政雙手揉着膝蓋兩側,閉着眼睛思索着什麽,忽然聽見一行人急匆匆過來,于是緩緩睜開眼睛望過去。
他眼前有點模糊了,一只手捂在眼上頓了頓,這才看清走在前頭領隊的正是佘将軍。佘将軍并未開口跟他說話,而是身子一讓,露出了身後跟着的人。
“皇後……”賀政叫了一聲。
皇後是在裏衣外披了件袍子,又加了條披風,顯然是剛從寝宮裏過來的。
她心疼地抱住賀政,摸了摸他的臉頰:“好孩子,跪久了,腿疼了吧?”
賀政搖了搖頭:“還好。”
“快起來吧……”皇後叫佘将軍将他扶起,“陛下已經松口啦,今夜你就歇在宮裏,明日讓太醫給你看過腿再走,仔細落下病根。”
“真松口了麽?”賀政追問。
“自然是真,嬸母何時騙過你?”皇後滿口應承,“我和太子輪番相勸,頗費了一番唇舌,這才叫陛下松了口,說叫你改日将人帶進宮來我瞧瞧——若為人不曲、秉性不壞,再做打算。”
這句“再做打算”,便是皇帝留給賀政的餘地。
他明白過來,連忙道了句:“多謝皇後!”
佘将軍招呼幾人上前來,小心地将他從地上架起,放在擔架上。
“先送祁王殿下去住處,一會兒安排丫鬟們去送熱水溫溫腿,跪了一天,得把僵了的筋骨揉開了才行。”佘将軍冷着臉道。
賀政有些尴尬地也對他說了句:“勞煩将軍了。”
“殿下看護好自己的身子,才算不勞煩我們。”
“好了,佘将軍先護送我回去,陛下明日還要早起,不能驚擾了他。”皇後拉着賀政的手拍了怕,“你好生歇着去,萬事有嬸母在,不必過分擔心……”
賀政感激地點了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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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賀政是被北衙禁軍送回來的,四名禁軍将他從車上擡下。他還有些腿軟,膝蓋針灸過,還得歇息幾日才行。
小厮們直接将他送到客堂去,才到院外,便聽見吳嬢嬢爽朗的笑聲,又聽一小丫鬟高興地說:“有七八分像了!”
吳嬢嬢笑道:“哪兒啊……足有九成像了。”
賀政探着身子看去,只見爾籁手中拿着一柄刻刀,正攥着一截枯樹幹,給一名小丫鬟刻像。
樹幹只刻了上半截,是人的上半身,是那丫鬟眉飛色舞地打着扇子,五官、形态已出來了,栩栩如生,連嘴角的笑都一模一樣。
吳孃孃眼睛不好,還是丫鬟們先招呼:“殿下!”
小厮們把賀政放下,爾籁擡頭看了他一眼,又若無其事繼續低頭去刻。
吳孃孃起身問:“怎麽回事,怎叫人擡着了?”
“沒事,受了點小傷。”他笑着回了句,又看向爾籁,“怎麽想起來刻這個了?”
爾籁手上動作沒停,小丫鬟搶過話頭說:“嬢嬢屋裏櫃子的銅扣壞了,叫了人來修,娘子趁人沒看着,拿着這刻刀耍去了,吓我一大跳!沒想到……娘子手藝好得很吶!剛給嬢嬢雕了個簪子,嬢嬢都戴上了。”
吳嬢嬢笑笑,轉過頭給賀政看她髻上插着的一只木簪,刻的是朵含苞玉蘭的模樣,新到連刻痕都清晰可見。
爾籁擡起手肘擦了擦汗,刻完了人嘴,拿起來看看,竟不自覺露出個淺淺的微笑來:“成了。”
那丫鬟好不欣喜,接過半身刻像仔細打量,放在臉邊給旁人看,直問“像不像”、“像不像”……
爾籁起身來拍身上的木屑,吳孃孃剛要上手幫忙,賀政便伸出手來幫她拍幹淨了,還說:“好了,都沒了。”
爾籁總算又看他一眼,忽然問:“你是不是……有什麽事瞞着我?”
賀政似乎緊張了一瞬間,而後又定下神來:“什麽事瞞着你?”
他其實有很多話想說,但霎那之間卻一句都說不出來了。于是打着趣道:“真有瞞着的,你打算怎麽對付我?”
看爾籁默然,他便輕輕捏住了她的手:“想不想……見見我家裏長輩?”
爾籁思索片刻:“什麽時候?”
“答應這麽利索?”
“那算了。”爾籁轉身要走。
“欸——”賀政無奈地拉住她,“為了求陛下,我腿都傷了,你也不問問我?”他一只手卷起褲腿,把腫起的膝蓋露了出來,“瞧,都成這樣了……”
爾籁看了一眼:“你這且得養些日子,還能往外跑?”
“那等我好了再商量。”賀政放開她,擡手招呼小厮将他擡回自己住處去。
剛出了客堂的門,便見昭然守在外面,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,眼眶似乎有些泛紅。
賀政嘆了口氣:“什麽事?”
昭然以沉默代替回答,片刻後才問:“殿下待她是真心?”
“自然。”
“那殿下待我……可曾真心?”
賀政蹙眉:“你從前……可不會問這種問題的。”
“殿下也說了是從前……當初和現在,你我心境都不同了,又怎會做同樣的事?”
“當初我是先王妃的婢女,不過是光鮮些的下人,主家怎麽說……我就怎麽做。可……”她眼底湧上淚來,“殿下替我脫籍、迎我入府,我伴殿下十餘年……這十餘年來,難道就得不了一點真心麽?”
賀政已經有些不耐煩了,無意識地挫折食指指尖:“你與她們,沒什麽不同,我以為你知道的。當初選你,是看你不争搶、又溫婉,既如此,那就一輩子溫婉好了,何必又跑來問真心?”
“我給你脫籍、為你改名、讓你受人敬重、帶你結識權貴……你已經享了別人幾輩子都享不了的福氣了,難道還不知足?”
昭然的目光裏已然透出幾分凄涼。
“況且這些年,你也不是全心為我。”賀政面色一凜,“你與皇後之間的往來,我不是不知,只是你該慶幸,我把對母親的思念,延續到了你們每一個人身上。”
他擡手抓住了她佩在腰間的同心結,一把扯了下來:“看你也沒必要再戴着了,還是還回來吧。來人,送我回去。”
“殿下!”昭然一臉震驚地朝他跪下,“皇後是……我……”
“不必解釋。”賀政擺擺手,“我當然知道皇後的手段和心眼,但若你真一心為我,早就該把這件事告知于我,而不是滿心覺得自己為了我忍氣吞聲,更與她裏通外、将我這祁王府漏得一點不剩。出身不如你的人比比皆是——昭然,在我看來,你這些年夾在中間受的委屈……不過是徒自添。”
他嘆一聲氣。
“所以,又何必來問真心呢?你我之間……何曾有過‘真心’?”
昭然誠惶誠恐看向他,還想再說什麽,卻被他打斷了。
“以你如今心氣,若再讓你變回青鳥,怕是難受得了。”賀政冷冷道,“我要養傷一段時日,自己尋個由頭搬出去吧,讓大也和綠衫陪着你。放心——凡為我出過力的,我都會養老送終,不會讓人說我連個奴仆都要為難的。”
“殿下……”昭然已是淚流滿面,失魂落魄跪在地上。
“下去吧。”賀政總算又看了她一眼,眼裏卻沒有一絲波瀾,“若換成別人的棄子,你連這樣的結局都不會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