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6章 斬情絲浪子欲定心(四)
斬情絲浪子欲定心(四)
等爾籁再醒過來,已經是天黑了。
姜瑜請了太醫,這會兒早安排了住處歇下了,聽說她醒了,連忙又再差人去請。
翠華守在她身邊,仔細看着太醫診斷、行針,生怕出什麽閃失。
“娘子身子還算康健,也有功夫底子,一時陰陽兩虛、受過刺激,眼下看已經無大礙了,今日行過針,氣血通暢了之後,再輔以湯藥、好生休息十天半月,便可大好了。”
爾籁神情漠然,靠坐在榻上,一動不動地看着紮在自己胳膊上和腿上的針。等太醫走後,她又叫住了翠華,說了句:“我餓了。”
“娘子稍等。”翠華連忙叫了兩個小丫鬟過來伺候飯菜,剛從竈上拿下來的幾個碗,上面都扣着碟子,打開一看還熱氣騰騰的。她遞來筷子和溫水,“有米湯、面糊、銀耳紅棗羹,娘子看吃哪個?”
爾籁看了看她:“紅棗羹吧。”她動了動胳膊,“嘶”了一聲。
“怎麽?”
“大概是剛才下針有些酸了。”她搖頭,“那我歇歇再吃吧。”
只見翠華看了看她的手,竟是端起了那碗紅棗羹,舀了一勺來喂她。
爾籁有些沒想到,又盯着她看了幾眼,也不知作何感想,竟張口把送到嘴邊的湯羹含了進去。她還是吃不了太多,喂了一半,就說飽了。翠華也沒說話,立刻又把食案都撤了下去。
“我能出去走走麽?”她問。
翠華一愣,這賀政還真沒交代過。不過她也不好這樣答複,便說:“娘子想去哪兒?這個時辰殿下應該還沒睡,該是在書房裏,走過去得有一會兒,要去瞧瞧麽?”爾籁沒作聲,她便又叫了一聲,“娘子?”
“去瞧瞧。”爾籁點頭。
外頭還不暖和,翠華找來了一件秋裏穿的披風給她披上,又叫了姜瑜過來帶路。姜瑜聽了還有些詫異,但也跟翠華一眼,沒說什麽。翠華還想攙爾籁,卻被她擺擺手推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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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段石板路上黑壓壓的,兩邊的草地上還禿着,零星點着幾只火盆。
姜瑜在前頭拎着一盞燈籠,爾籁在後頭慢慢跟着,最後才是雙手攏在身前的翠華。她眼看着爾籁走兩步便左右觀望一圈,似乎是在看周圍的路。
“那是哪兒?”爾籁忽然停下腳來,望向一處燈火通明的小院。
“哦,那便是書房所在。”
守在書房外的正是韋康,他本百無聊賴着,忽然見姜瑜過來,還以為有什麽事,再見後面跟着爾籁,下意識回頭往屋裏看了一眼,而後迎上來問:“老姜,怎麽這時候過來了?”
“娘子醒了說想過來瞧瞧。”姜瑜見他神情不對,便問,“誰來了?”
韋康一臉為難的樣子,搖了搖頭。
“賀政不方便是麽?”爾籁問了句,“那算了,我回去吧。”
“娘子稍候,我還是進去問問。”韋康說着便往屋裏去了,在外頭敲了三次,才推門進去。
幾人就這樣面面相觑站着,爾籁忽然仰頭往天上看去。
萬籁俱寂、夜色沉沉,這兩天天氣不好,晚上連星星都沒有,目之所急,到處是一片漆黑。
不過片刻,韋康便從屋裏出來了。他一溜小跑過來,對爾籁拱了拱手:“殿下請娘子進去。”
爾籁才走出兩步,門又從屋裏打開了。
賀政站在門內,背後的亮光把他的臉隐在了暗影之中。爾籁于是停下,遠遠地注視着他。
賀政朝她走了出來:“覺得怎麽樣了?”
“想出來走走。”爾籁沒多說,只答了這麽一句。
賀政便說:“進屋說吧,別着涼了。”
爾籁站在原地沒動,又往書房裏望了一眼。
賀政跟着看過去:“是有客,不過說得差不多了。韋康,把人帶下去歇着吧。”他想了想,試探地對她伸出一只手。
爾籁看了一眼他橫在面前的手,似乎是愣神了片刻,從披風下鑽出來的一只手微微擡起又落下,最後掉轉了方向,避開他的手,輕輕去勾住了他腰間的一截蹀躞帶。
這下不光是賀政,韋康、姜瑜、翠華幾人也都怔住了。
爾籁卻像是沒看見似的,把那一截帶子握在了手裏,而後才擡眼看向賀政。他的心像是被什麽撓了一下似的,竭力壓住自己繁亂的思緒,轉身帶着她往屋裏去了。
二人一前一後走着,周圍人都屏息凝視,書房外面安靜得吓人。
韋康想起什麽,三步并作兩步繞到她們前面,搶先進了屋。一書生打扮的人被他帶了出來,先跟賀政拱手行禮,而後才奇怪地看了一眼爾籁。
爾籁仍是穿着男裝,但披風遮蓋住了,看不出來。
兩人擦肩而過,她忽然朝那人瞥了一眼,那人到嘴邊的一句招呼話被咽了回去,連忙別過臉跟着韋康走了,走出院門後,才說了句“還以為是昭然娘子,差點叫錯人了”。
書房比爾籁住的客堂卧房要大,有裏外兩間,裏間也置了榻,外間則是書案與書架這些。她在原地轉了轉,打量了一圈屋子裏。
賀政低頭看看她還拉着自己蹀躞帶的手,忽然捏住了那一小截帶子的前半段。二人指節相碰的瞬間,爾籁便立刻松開了手。
“是有話想說麽?”賀政有些好笑,先去給她倒茶。
“再有幾天我就好了,”爾籁将披風解下搭在左臂上,緩緩開口,“賀伏晟死……你覺得滿意麽?”
賀政道:“滿意與否……已經是我們能做到最好的了。若要我說,他這樣的人,實在該親眼看着自己失去一切,然後再悲慘地死去。”
爾籁似乎有所思,卻說:“既然交易已了……我是否該走了?”
賀政臉上的笑容一頓:“要去哪兒?”
爾籁沒作聲,垂下眼去看着自己鞋面。
翠華給她拿的是一雙軟底靴,男靴的樣式,但大小卻剛合腳,也不知從哪兒弄來的。
“我以為……”賀政話說了一半,又搖了搖頭,“是我錯想了。”
爾籁凝神蹙眉,似乎是在想什麽,但又有些不确定。好一會兒,她才說:“既如此……我不如早些走。”
賀政忽然拂袖起身,背過身去頓了一會兒,又轉過來面朝她:“你就這麽着急走?是打算去哪兒?要去投奔誰?”
爾籁苦笑一聲:“我……還能投奔誰?”
賀政想到什麽,滿臉的怒氣又收了回去:“那是要去哪兒?”
“回并州為阿姊守墓吧。”
賀政像被噎住了似的,好半天說不出話來。“逝者已矣,你該要為自己打算的。”他說。
“好輕飄飄的一句話。”爾籁轉過臉來看向他,“可你不也守了十幾年麽,怎麽能來勸我過去呢?”
她目光澄澈,一雙眼睛黑白分明,看得賀政說不出話來。她不想再說,便打算起身離開,可剛一站起,卻又聽他說:“我空守十幾年,所以過後才知道……”他也站了起來,二人于是又再平視,“有些執念不該有,我只是不希望……你也一樣。”
“可我……放不下。”爾籁搖頭,“你難道真能說放就放下麽?”
賀政忽然朝她走過來,在她面前站定。爾籁不禁心生警惕,但卻竭力壓制着沒有表露出來。
“不必放下。我可以替你阿姊遷墳,到京畿萬年山上——是上好的風水寶地,出雲觀的道長們羽化之後便葬在那裏。留下來吧……”他說,“你無人可去投奔,我與匡娘子好歹相識一場,若這樣讓你離開,萬一出什麽事,豈不讓我抱憾終身?”
爾籁不知是被說動了還是想通了,沉思片刻過後,竟點了點頭。
“不走了?”賀政問。
爾籁搖頭:“你說得對,如果這樣離開……或許會抱憾終身。”
她語焉不詳,賀政卻還以為她是聽進了自己的話,便說:“時候也不早了,既然定了不走,那你早些回去歇着。我這兒手頭還有事沒做完,等明後天忙完,到時再去看你。”
爾籁“嗯”了一聲,抱着披風轉身。
賀政走到前面替她去開門,翠華迎上來接過披風幫她系好,跟賀政行禮告別之後,又與姜瑜一前一後護着爾籁往回走。
賀政一直站在書房門口目送她們,眼看爾籁臨出院門之前又回過頭,朝他看過來。
火光昏暗,他看不清爾籁的神情,但還是擡起一只手,朝她揮了揮,讓她趕緊回去。
爾籁收回視線,被披風蓋住的右手從左袖口中抽出了半截斷筷拿在手裏,一點一點掰斷過去。還好有腳步聲遮掩,這聲音聽得不很分明。
“翠華姑娘……”她喚了一聲。掌心握着的幾截斷筷有些紮手,她緊緊攥着拳頭,停下了腳步。
“娘子,怎麽?”翠華還以為她有什麽事。
“讓太醫幫我開點厲害藥吧。”爾籁望着府中僅有的幾處亮着燈的地方,“我得快些好起來。”
翠華應了一聲,卻不知為何,覺得她有些奇怪,又問:“是出了什麽事麽?”
“不,沒有。”爾籁搖了搖頭,忽然回過頭來,對她笑了一笑,“只是我不能再病下去了,就像……”她小聲說了句什麽。
“娘子說什麽?”翠華沒聽清。
爾籁又是搖頭,轉身繼續跟着姜瑜往前走去。
——就像我不能再不聰明。
——就像我不能再是個聽話的傻子。
阿姊……
她再次擡眼看向漆黑的夜空,但這一次,似乎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,看到了一星忽閃而過的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