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0章 昔日敵反殺幕後主(一)
昔日敵反殺幕後主(一)
屋子裏的談話還在繼續,爾籁安靜地聽着,只有賀政一人,緩緩地說着他記憶中的過往。
“父母死的那年……我才十二歲。十二歲,也不過剛學了一點武功,剛會騎馬的年紀……”
“父親跟陛下是親兄弟,母親跟皇後也來往得多。那時陛下還是太子,住在東宮,父親則在外開府,就住在這間宅子裏。那天一大早,太子妃就把母親召進宮去,說是陛下聖體違和,太子又要去祭天,她心不安,想要母親去陪陪。母親走了一天都沒回來,我和父親都猜是太子妃将她留在宮裏了。吃過飯後,天上下了雨,父親就坐在廊下教我磨刀——那是他送我的第一把刀,是當年成祖嘉獎他勇武、在春獵場上技壓群雄奪了頭等,賞賜給他的。”
“我一直記得,那晚天上天空黑壓壓的,就像妖怪邪魔要現世似的……父親忽然就被人叫了去,說是宮裏出事了。他不知道是什麽事,但還是立刻出了門。太子是有準備的,但他卻沒告訴父親。我自己磨刀磨累了,就回了屋,可外頭雨聲響徹,怎麽都睡不着。吳孃孃就抱着我一直等啊等啊……等到了天亮。”
“說真的,我從來沒想過,那麽尋常的一天……會是我們一家訣別的一天。”
“第二天早起,有人來叫我進宮。吳嬢嬢帶着我去,陛下一見我,就把我抱在了懷裏痛苦,皇後更是涕淚橫流,嘴裏不住地說‘十六……我們對不住你啊’、‘對不住你啊’……他們說父親、母親死了,我知道死是什麽,可我沒想到會是那麽慘烈……我親眼看到了他們的屍體——”
“父親被砍了二百七十六刀,是我一個刀口一個刀口數的……我數了三遍才數清。他手腳都被砍斷,前胸、後背血肉模糊,頭和脖子只剩下了一層皮……下半張臉整個被削掉,連鼻骨帶下颌都沒找回來,還是靠着他走前穿着的一身戎裝,才分辨得出來。”賀政停了一會兒,喘了幾下,“母親被叛軍當成太子妃捉住,受盡了□□,臉頰腫的不成人形,半邊身子都是血……賊人還劃破了她的肚皮,将她挂在了一顆樹上……後來收斂屍體的時候,我聽太醫署的人說……說她挂上去的時候……啊……還活着!呼……是直到血流幹了才死的……”
賀政沒忍住低頭擦了擦眼淚:“那之後很多年……我都能夢到他們死去的模樣。我明明沒有親眼看見,但卻歷歷在目……十幾年了,我從沒有一天能忘記……”
“永嗣王自盡,是想保住他的兒孫,魯國公為他舉旗、宗正為他說情……但我的父母死得那麽慘,只給我留了一個祁王虛名!我要它什麽用——他們憑什麽毫發無傷地活着!”
他有些失控了,紅着眼睛對着炭爐低吼。
爾籁也總算明白了他如此濃烈的恨意從何而來。
這些日子以來,她一直陷在悲傷和痛恨交織成的巨網之中,但也只能一個人默默消解,想到他是此時世上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,忽然就有些感傷了。
她想起匡靜曾經安慰她的一句話來,于是也說:“往後,你再不需要活在過去了。”她往賀政身邊靠了靠,一只手搭在他佝偻着的肩膀上。
賀政回過頭來,定定地望向他。
她目光堅定地說:“等殺了我們的仇人,一切就好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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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政眼角一跳,不知為何忙又低下了頭,低聲應了一句:“嗯……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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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華早就備好了水,但始終沒敢随意進去打擾談話的二人。等賀政再開門出來,已經是兩刻之後的事了。
“誤了你做事了。”賀政關上門,有些歉疚地看着她。
翠華忙道:“殿下可別這樣說,能為殿下出力,已是奴的福分了。”
“進去吧。”賀政點點頭,擦肩而過的瞬間,她忽然問,“綠衫近來如何?”
翠華目光慌張了一瞬間,又急忙隐藏起來:“……總歸大也傷了一只手,于她而言不是好事,她還是有些怨氣的,這是再多金銀也補不回來的。”
“你要多勸着她。”賀政的右手捏住了左手食指,使勁掐緊了,“別讓她靠近爾籁,看看都不行。”
翠華頓時心生疑惑,但還是應下了。
等她敲門進去,張羅兩個丫頭把澡桶搬進去,又把燒好的熱水倒了多半桶,這才去請爾籁:“郎君,水倒好了,我們就先出去伺候了,有什麽事就叫我。”她說着便往外退去。
臨關門的一瞬間,她清楚地看見爾籁從屏風後走出,一身髒衣都被脫掉了,只在胸前擋了一件短襖。
翠華瞬間瞪大了雙眼,似乎察覺了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。
她将門“咔噠”一聲閉上,久久沒有回過神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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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榻的時候昭然不在,賀政叫了兩聲口幹,有丫鬟跑進來,順嘴一問,才聽說:“汝清縣侯家才将差人來過,送來了一些從南方運回來的水果,昭然娘子去接了。”
賀政點點頭,正打算再躺一會兒,便見昭然帶下人擡着兩筐橘子,高高興興進門說:“醒了?這大冷的天,也不知賀宥從哪兒弄來的橘子,真是了不得!”她拿起一個掰開喂給賀政,“嘗嘗甜不甜?”
“唔……”賀政嘴裏一涼,皺了皺眉,一把将她攬入懷中。美人在懷,心思很快就亂了,他吃了兩瓣,便抱起昭然對嘴給她喂下去,惹得昭然嗔怪。
他笑言:“這橘子雖不夠甜,但美人甚切我懷。”
二人當着幾個下人的面溫存了片刻,下人們用手擋着眼睛偷偷嬉笑起來。
“殿下!”姜瑜忽然出現在門外。門是開着的,他便徑直走了進來,他沒見過這樣的場面,尴尬了一瞬間,很快退了出去。
“什麽事?”賀政立刻正色,起身讓昭然伺候他穿衣。
姜瑜面露猶豫,仍在外頭沒有說話。
穿好了衣裳,賀政攬着昭然的腰,小聲道:“我先談正事。”
昭然點頭就打算退下,然而朝姜瑜來的方向看了一眼,卻見一個黑衣消瘦的身影站在不遠處。感受到她的注視,爾籁回頭也往這邊看了一眼。
姜瑜進門來才說:“她說想出府,但翠華不讓……”
他是着實有些費解,若說進府難也就算了,可要出府,按照爾籁的身手,根本不會被難住,但她還是選擇聽從了翠華的話,并讓她來問問她家主人。
賀政走出門去,問爾籁:“睡得好麽?”
“嗯。”爾籁點了點頭,看向方才昭然離開的方向,“那是你妻子?”
賀政眼珠一轉,笑着問:“你覺得呢?”
“你府上的女人,都很漂亮。”爾籁回憶方才看到昭然、當初初見到綠衫的感覺,“她們總會讓我想到……阿姊。”
賀政嘴角的笑意淡了幾分:“你是想去哪兒?出門的話最好喬裝一下,別太顯眼。”
“想去繡坊看看,再去看伊仙子。總歸是我跟阿姊一起認識的人,算是熟人吧。”
“伊仙子……”賀政垂眼,“你還不知道——仙子月前出門遇了強盜,被人劫財奪命了。”
爾籁難以置信地看向他。
“正月裏總會有這樣的事,都城百姓富庶,強盜也多。大理寺已經在追查了,不過……”賀政搖頭,“她的身份,活着時候也就罷了,死了自當無人記得,怕是最後又不了了之。”
爾籁的神情比起剛來的時候,萎靡了許多。
賀政這才發覺,以前總覺得她冷着臉,不過是沒有仔細看。
她其實是所有事情都挂在臉上的人,只是從前鮮少有事能被她放在心上而已。匡靜的在的時候,能牽挂她的只有匡靜;而今匡靜不在了,便是一切不好的事都能讓她想起匡靜,因而更加悲傷,卻也更加真實。
“吃飯了麽?”
爾籁沒答話,反問:“非要等那麽久麽?”
賀政看了看周圍:“進去說吧,邊吃邊說。”
下人們多上了一份食案,這頓飯比起爾籁常吃的豐盛許多,大清早就有小米粥、四個就粥的小菜,有葷有素,其中竟然還有醬牛肉,另外還配了一碟子白餅。
爾籁拿起筷子,第一下便夾了牛肉來吃。
她平日嘴上不說,但其實自小沒吃過飽飯的孩子,長大後又怎麽會不饞?從前匡靜不慣她毛病,自己都是有什麽吃什麽,偶爾遇上她愛吃的,倒是也不攔着她吃。但無論如何,這牛肉還是很少能吃到的。
她嘗了第一口,就忍不住又夾了第二筷子,很快就把碟子裏的牛肉吃光了。
賀政忍俊不禁道:“還要麽?我的這份給你拿去。”
爾籁卻搖頭,咽下嘴裏的肉之後才說:“別人的我不吃……我才問的,非要等那麽久麽?”
“到節慶,我禁軍統領的令牌,可以征調各府府兵,平日不行。”賀政夾了一口牛肉來吃,“驚蟄戶部會在城中‘祭虎’驅邪、清明家家戶戶都要祭祀祖先,這兩天只要賀伏晟在家,我就調開他的府兵。這樣你再潛進去,就只需要面對……”說到這裏,他忽然頓了一下,好一會兒才說,“面對那個暗衛就可以了。”
“萬一暗衛比我厲害?”爾籁問。
賀政似乎被這個問題問住了,又是一陣走神。
“嗯?”
賀政回過神來,看着自己面前的一碟肉:“萬一……萬一比你厲害……怎麽辦?”
“殺了他。”爾籁把筷子放回桌上,“殺我阿姊的人……”她看向賀政,“一定要死在我手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