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7章 亡命人擇良同敵忾(二)
亡命人擇良同敵忾(二)
“對,”賀政點頭,“起了變心的人,自當斬草除根——這是他上位者的威嚴。”
“擺弄這麽多人的性命,就為了他的威嚴?”爾籁不解,第一次露出了迷茫的神情,“我們這些人……在你們眼裏,都只是蝼蟻而已,對麽?只要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,随時可以舍棄,哪怕是再多的犧牲……”
賀政被問得一頓,剛想說什麽,卻見她閉上眼睛,又淡然道:“無所謂了……都與我無關。”
“我要的很簡單……之所以拼了命拿起刀,我也只是想保護我和阿姊活下去,可就連這都不行……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在意的人,我卻護不住她。”她低下頭,話音有些囔囔的,“為什麽要這樣呢?為什麽要你死我活呢……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想要這樣活的啊……我也不是……”
一滴淚珠砸在她筋骨畢現的手背上。
“生來就要殺人的啊……”
賀政的目光像是被圈在了那一滴淚上,久久沒有移開。
爾籁緩過神來,随手抹掉了淚珠,又擡起頭來:“我一個人殺不了賀伏晟。我不懂王公的規格,但比起你這兒,他絕差不了太多。更何況,他手下還有一個不知名的暗衛……我怎麽才能親手殺了他?”
賀政随手從茶盒裏捏了幾根茶葉出來,用左手食指和拇指的指尖不住地揉搓着,緩緩地說:“靠你一個人,确實不行。因為只有權力……才能對抗權力——所以你才來找我,因為再沒有別人能幫得了你了。”
爾籁眼角還帶着一點濕潤,定定地看着他:“我們這是交易。”
賀政同樣回看着她,忽然指尖一滑,被捏成碎末的茶葉落在地上。他死死掐住了自己左手食指,掐得指甲深深陷進肉裏:“我們這是交易……”他重複了一遍這句話,“但這一次……”他聲音漸漸低下來,“我們總算不再是敵人了。”
他将針對賀伏晟的計劃對爾籁全盤托出,二人前後一共聊了一個半時辰,大半時間都是賀政在說,甚至還拿出紙來畫圖,爾籁在聽,偶有不明白的便問。
“就是如此。”賀政說完,抿了抿嘴唇,看向已經空了的茶壺,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叫人來添水。
“知道了。”爾籁點頭,站起身來就打算走。
“你有落腳處麽?”賀政趕忙也起身,“不若就在我府上,以賓客身份住下,我會對外人保密你的身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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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必了。”
“我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,如果你出什麽事,也會耽誤我。”賀政堅持,“你臉色很差,去哪兒能比我這王府更合适?”
爾籁頓住了去拿外衣的手,忽然問:“我能問問你麽……”
“你說。”
“你對賀伏晟的恨,是到什麽程度的?”
賀政沒着意她會這樣問,竟真的想了想,才說:“我想看他輸……想看他失去擁有的一切,然後再痛苦地死去。”
“為什麽這麽恨?”爾籁又問。
賀政卻不作聲了,垂着眼睛沒有回答。
爾籁點了點頭:“不說也罷。無論為什麽……我都會殺了他。”
“住在這兒吧。”賀政再次開口,“在外頭萬一被賀伏晟發現,我們豈不前功盡棄?至少在我眼跟前,我能給你最大的安全保證。你放心,我們現在的目的是一樣的,我會盡全力為你提供便利。”
“會順利麽?”爾籁問。
“當然,不止于此。”賀政成竹在胸,“我還要讓他知道——比失敗更痛苦的,是再也不可能贏。”
“好。”爾籁終于應了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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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政開門,在客堂院門口遠遠侯着的姜瑜立刻上前來遞大氅。他卻擡手推開:“客堂戒嚴,派兩隊人輪流守衛……不要太過明顯,暗中保護就好。除我之外,任何人不得擅入。”
“她要出去呢?”
“随她,別帶去人多的地方。再給她派一個……”賀政眉頭皺了皺,“讓翠華過來聽吩咐。”
“啊?”姜瑜一怔,“會不會……”
“只她心眼夠又口風緊,做派也實誠……再帶一個吳孃孃。”賀政連連點頭,似乎對這番安排很是滿意,“動手的時機不會晚過三月清明,你要時刻注意這邊的動靜,有任何風吹草動,立刻來向我回報。”
說罷,他又急匆匆往回去了,前廳裏還有三位客人正在等着。
姜瑜很快去找了翠華,把賀政的意思跟她說了。翠華倒是沒什麽,只問了一句:“這人是誰,能說麽?”
“知道是重要人物就夠了。”
二人便又結伴去請吳孃孃。她住在下人房最靠南的倒坐房裏,自己有一間栅欄圍的菜圃,地方不大,一邊是搭着草棚的竈臺、一邊是雞窩。但比起別的下人來,能單獨住一間屋子,已然是不得了的無上榮光了。
窩裏的雞叫了兩聲,翠華上前去扣門,叫了聲“嬢嬢”。裏面窸窸簌簌傳來穿衣裳的聲音,只見一後背羅鍋的婆子慢慢走出來,看了她一眼:“小翠呀,何事啊?”
“吳孃孃,殿下府上來了位貴客,特地說讓我請你過去照應着呢!”翠華上手去攙他,“瞧,這連姜統領都派過來了,走着?”
吳孃孃咧開嘴笑了笑:“诶呀,殿下還記着老身吶!”
“可不是,忘了誰都忘不了你吳孃孃呀!她呀,生怕我們陪不好貴客,惹了人家不高興,讓你老人家去陪着散心胡谝呢。”翠華三言兩語把吳孃孃哄樂了,眼看就出了門,吳孃孃忽然一拍大腿:“我這雞那你們誰給喂着?還有地裏的菜,剛下的種子,可別忘了澆肥水……”
姜瑜趕忙應道:“這事我來安排,你老人家只管跟着翠華去就成。”
這吳孃孃是曾替賀政接生的穩婆,性子穩重溫良,後來就一直留在府裏了。賀政倒也不是真指望她來伺候爾籁,只是讓她來此坐鎮,以示自己對爾籁此人的重視而已。
她天性樂呵,人也健談,雖然上了年紀,賀政還是經常回來看她,也愛叫她陪着說說話,算是個消遣的去處。翠華摸不透主人家的心思,但見賀政連吳孃孃都請出來了,也知道這貴客定然不是尋常人,于是謹慎挑選了兩個嘴嚴的丫頭,一并帶着去伺候了。
哪知她們到的時候,爾籁已經和衣在榻上睡着了。屋子裏暖和,她睡得出了一頭的汗,把蓋在腳上的被褥踢到了一邊,也不知夢見了什麽,蜷着胳膊腿,縮成了一團。
翠華先讓丫頭去安頓吳孃孃,自己端着一盆水推門進去,見屋裏窗戶都關着,遮光的簾子也放了下來,似乎這樣才能睡得着。
她借着微弱的亮光靠近榻邊,見榻上人額頭挂着密密的汗珠,便涮了把汗巾,打算給她擦擦。
汗巾剛一碰到爾籁額頭,她便猛地坐起身來,一把扯住了翠華前襟把她按在榻上,另一只手卡住了她拿汗巾的手腕,膝蓋壓在她小腹,居高臨下,惡狠狠地盯着她問:“誰!”
翠華吓了一跳,但還是強忍着沒叫出聲:“……奴是殿下派來侍奉郎君的,才想替你擦擦汗……”她“咝”了一聲,手腕疼得厲害,只好丢開了那塊汗巾。
爾籁定了定神,憶起這是在那兒之後,總算放開了她。她趕了幾天的路才到長安,早就人困馬乏,知道賀政這裏起碼性命無憂,便不自覺放松睡了過去。
她雙手捂住臉,好一會兒才說:“我不用你伺候。”
“郎君……”翠華只從她衣着斷定是個男子,“多少洗把臉吧。”
爾籁看着她又遞過來的汗巾,接過胡亂擦了擦:“多謝。”
翠華便沒再說什麽,知趣地退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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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晚飯後,賀政才送走了全部客人,坐在廳裏閉目養神,揉着眉心休息。
姜瑜上前來問:“殿下,請夫人來幫殿下按按肩麽?”
賀政睜開眼,困頓地看向他:“安排的怎麽樣了?”
“啊……”姜瑜愣了片刻,才反應過來,“哦,翠華和吳孃孃已經住進客堂了,兩隊人馬也已安排好,翠華手底下的小丫頭才來報過一次,說樵夫……呃……”他糾結了一下,“說客人自晌午到現在還在睡,沒聽見什麽動靜,備的飯菜也還沒吃。”
賀政不知為何有些煩躁:“不說餓她們不會問麽?這都幾個時辰了?你讓翠華再那幾件新衣給她換洗,選深色男裝,讓她把身體養好,否則怎麽成事。”
姜瑜連聲應道:“是。”
“算了,我去看看吧。”賀政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,又朝着客堂去了。
沒想到爾籁剛起,出來找翠華要了餐食和水,正在屋裏吃着。她頭發還一團糟,又不肯讓翠華幫着打理,吳孃孃看不下去,說了兩句,直接上手去幫她拆頭發。
“诶喲……欸喲喲……看這頭發,比那雞窩裏的墊草還糙……”吳孃孃苦口婆心,“吃完趕緊打水去洗洗,這都有味兒了……诶喲……”
爾籁實在沒法與她争論,只好低下頭去,任由她擺弄,一邊還忙着往肚子裏送飯菜。
賀政走到門口,沒成想看見這情景,發出了一聲輕笑。
翠華忙對他請安,吳孃孃也高興了喚了聲:“笑笑來啦,快進來坐……”
這下輪到賀政愣住了,翠華和姜瑜平日鮮少聽到有人叫他乳名,便也不自覺抿嘴竊喜。
爾籁倒是沒什麽反應,抓緊把碗底掃了掃,撂下了碗筷。
“先出去吧,我有話跟她說。”看吳孃孃把頭發給她拆好了,賀政便吩咐,“去備水給她沐浴,好了就過來告訴我。”
于是幾人一同撤去,屋裏只剩下爾籁和賀政兩人對坐。
“說什麽?”爾籁站起來走動,把外衣上解下來的小石刻像挂在了手腕上,晃晃悠悠的。
“我思來想去,覺得只我知道你與賀伏晟的恩怨,你卻不知道我的,似乎有些不公道。”賀政說。
“還好。”爾籁回頭看他一眼,“不重要。”
“那我想和你說呢?”賀政替她斟茶,面上露出幾分莫名的難過來,“好久沒人能聽我說說心裏話了。”
爾籁谷欠言又止,話在舌尖滾了幾滾,最後出口時變成了:“你說吧。”